他闭着眼,坐在椅子上,像是也在沉睡。
但赵毅知道,他醒着。
因为他能看见一个人身上的生机流转,大长老身上那几乎干涸的生机,此刻流逝的速度明显比外面真正沉睡的三个长老,要快得多。
都不知道他是怎么还能榨取出来的,阿友没吃饱时拿着瓢刮罐锅底都没他刮得干净。
“大长老,您醒了?”
这一声呼唤,似是打破了最后一丝侥幸。
大长老的眼睛,慢慢睁开。
他的双眸,很是浑浊,可就算只是这简单的睁眼动作,仍是瞬间给这房间里灌注满了压力。
赵毅身上本就残破的画皮,开始不自觉地下卷、剥离和脱落。
“我的毅儿……回来了啊。”
“嗯,大长老,我回来了。”
沉默。
赵毅不说话,大长老也不再言语。
但赵毅相信,最先忍不住的,会是对方。
因为虽然现在的自己模样很凄惨,但他还很年轻。
“毅儿,家里是出事了么?值得你亲自回来一趟。”
“大长老,家里和以前一样。”
“和以前一样?是到祭祖日子了吧,那天我做梦醒来时,老二跟我提了一嘴,毅儿,我没睡过头吧?”
“您没有,今天就是祭祖的日子。”
“那就好。嗯?老二怎么没把我搬到外头去让你们磕头呢?”
“二长老是关心您。”
“这个老二,是真不懂事,他应该清楚,这是我最后一次能坐着受晚辈们的磕头。”
“大长老,我不是来了么?”
“是啊,毅儿你来看我了,很好。”
赵毅往后退了几步,先向大长老行赵家门内礼,最后以极为标准的姿势,向他跪了下来。
额头抵地,保持不动。
身上渗出的鲜血,不断滴落,渐渐晕开了一片。
良久,大长老才开口道:
“毅儿的礼,我受到了。”
赵毅闻言,准备起身。
“可是毅儿你,为什么要把老二关在门外呢?”
赵毅的身形停住了。
“老二现在在外头急着跳脚呢,呵呵,他这辈子,也就一手剑术还过得去,阵法更是十窍通了九窍。
你把他关外头,他除了干跺脚着急,就没别的法子喽。
毅儿啊,你可真是个长不大的孩子,和你长辈开这样的玩笑,呵呵。”
赵毅继续保持跪姿。
“老三老四老五他们,睡得正香,你又在他们身上捣蛋什么。等他们醒来,指不定怎么气得吹胡子瞪眼呢,他们啊,可没老二脾气好、好说话哦。
到时候,他们要打你屁股,我的面子他们也是不会给的,我也保不住你这个小调皮蛋儿。”
赵毅脸上的皮肉已经彻底崩开,看不出神情。
“石雕砸了,林子也烧了,咱家地界,好久没这么热闹了。
毅儿你也真是的,远道是客,客人们无非是体寒,想要借层皮披一披,暖和暖和,这本就该是我赵家应尽的地主之谊。
你怎能这么小气,直接和客人们翻脸呢?”
血珠不断溢出,赵毅先前的画皮装扮全毁了,彻底沦为一个焦黑的血人。
“客人来得多了些,你招待不过来,就该喊我们这些老的嘛,天塌下来,有我们这帮老东西顶着,还轮不到你。
再说了,这天,也塌不下来。
毅儿,站起来!”
赵毅站了起来,先前跪得太久,皮肉和地砖有了粘黏,这一起来,又是被撕扯下了一大片。
“毅儿,你知道我们这帮老东西,准备这天,到底准备了多久么?”
“自我出生起?”
“不止了,很久很久了,也好多代了,有些东西,只在我这个位置上,代代相传。
别看外面风浪如此大可我们赵家人,早就想到会有这天了。
我们赵家,渴望一位新的龙王,太久了。
我们在期待着,在盼望着,自先祖之后,家族里还能再出一个天才。
到时候,一切的积累与准备,都将倾注到他的身上。
毅儿,这是往上祖祖辈辈为你积攒下来的风,助你直上青云。
我们这些不管是坐着的,还是躺着的,都自愿成为你的阶梯,成为你的一浪。
你将与我们切割,向天道明誓,证得大功德,
卸去枷锁,成就我赵氏的梦想。”
大长老说完后,赵毅没有回应,偌大的房间里,只有鲜血滴落的“嘀嗒”声。
“怎么,毅儿,你不信么?”
“大长老,我不信。”
“为什么?”
“因为,如果我赵家真有这样的魄力,那它早就不该是现在的赵家了。”
“你可以瞧不上现在的赵家,你也可以觉得祖祖辈辈的积攒,比不过你在江上杀伐果断来得光明磊落。
但你不该以如此口吻说他们。
他们坐在这里时,他们躺入棺材时,是真的怀揣着为后辈英杰铺路的大奉献情怀。
咳……”
一声咳嗽,四周墙壁上,落下了一卷卷画像,上面画着的,是赵家一代代大长老。
最古老的那一卷,赵毅印象很深刻。
草莽出身的龙王是赵家开族根基,而真正将赵家经营至正轨,建立起祖宅以及九江基业雏形的,就是这位先祖。
他的牌位,在祠堂里,仅位于赵无恙之下。
画卷下方,有其亲笔提字:
“万罪皆我,唯愿我赵氏,建起龙王门庭。”
而接下来,每一张画卷下面,都有相类似的一行字。
6
内容都是希望赵家能成为真正的龙王门庭。
可前面,都带着一个前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