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亲爹和余树走出宿舍后，谭文彬整个人才终于松弛下来。可不能带余树去自己和小远的寝室，那里可有小远布置的门禁以及安排的高跟鞋。
走出宿舍楼，余树将最后一点红肠送入口中：“谭警官，这起案件上头很重视，你有什么头绪么？”
“我觉得重点还是应该放在七年前那起案件上，我怀疑真凶可能还没落网。”
余树点点头，他其实并不太关心案情本身，只是应了一句：“那你就朝着这个方向调查吧，我先走了。”
谭云龙招呼自己的新同事们，去往下一个调查点。
此时的李追远，还不知道自己的 “老窝” 差点被端了。当然，就算知道了他也没办法。他是来找阿璃拿东西的，结果又被刘姨嘱咐说柳玉梅要找他谈话，让他在书房里等。
这些日子以来，每次李追远来到这里，与阿璃玩耍过后，柳玉梅都会将他叫到书房交谈，而且每次都让他先在书房中等候。
在第一次书房交谈时，李追远确实没有反应过来，因为谈话中夹杂着 “走江” 和 “邪书” 等内容。然而，经过后面几次没话找话的聊天，要是李追远还领会不到其中的意思，那可就有点小瞧省高考榜眼、探花以及众多 “进士” 们的智商了。那本《柳氏望气诀》每次都会被放置在最为显眼的位置，交谈时柳奶奶的目光恨不得一直紧紧盯着它。显然，柳奶奶是想收他入师门，而这本《柳氏望气诀》便是入门之礼。尽管李追远明白柳奶奶的意图，但他依然选择装傻，不接这个茬。
平心而论，他是愿意加入柳家师门的。实际上，他已经多次亮出柳家身份行事了。要是那些被他亮出身份的人没有很快死去，柳玉梅坐在家里都能听说柳家有人开始走江了。如果真的入了师门，那自己岂不是得称呼阿璃为 “师姐”？少年甚至想到了一个解决办法，阿璃姓秦，大概率继承的是秦家传承，就算不是秦家而是柳家也无所谓。反正他早已学会秦柳两家的秘籍，阿璃继承哪家，他就去另一家，无论如何都要争取个平辈的身份。
愿意是一回事，但该走的流程不能省略。高中的吴校长等人已经为他做出了榜样，即便他已经决定要进入海河大学，但该争取的待遇也不能不要。在李追远看来，师门就如同大学。他又不是秦柳两家的家生子，所以这是一个双向选择。你觉得我值什么价，那就开出相应的价格。一本少儿版的《柳氏望气诀》作为入门赠礼可不够，这有点亏，因为入门后，于情于理他肯定得主动交出进阶版的《柳氏望气诀》，这就相当于自己花钱把自己卖了。
其实，并非少年贪心或者市侩，因为他现在不是孤身一人，身后还有润生、彬彬和阴萌。他可以不为自己考虑，但得为伙伴们争取一下编制和待遇。比如，让柳奶奶把秦叔叫回来，给润生他们开个小灶，传授一些功夫。他自己确实不太擅长教人，尤其是从最基础的开始教，所以无论如何也得为他们争取一套 “基础教材”。这些都是需要谈判的内容。如果事先不谈，等事后再想谈，就不好开口了。而且，在谈判桌上，谁先开口，亮出底牌，谁就会处于下风。
只是，继续和柳奶奶干瞪眼也不是办法。柳奶奶虽然年纪大了，但眼神却很好，和他对视了这么多天，硬是不主动开口，她似乎也不觉得眼睛干涩。李追远并不知道，这几天每次他没开口借书就直接离开后，一辈子养尊处优的柳玉梅是如何破口大骂的，昨天甚至还摔碎了一对官窑。
不能再这么拖延下去了，还是得加把火。就像想被大学提前录取就得先去参加奥数竞赛拿奖一样，自己得先展现出价值。直接告诉柳奶奶自己已经学会了更高级版的秦柳两家绝学是最愚蠢的做法，因为大家族对家学传承非常重视且严格，自曝此事就等于承认偷师，柳奶奶或许不会惩罚他，但他自己就等于被迫直接入门了。
这时，刘姨端着果盘走了进来，先放下果盘，然后主动拿起《柳氏望气诀》：“你柳奶奶又去遛弯忘记了时间，小远，要是你觉得无聊，可以找本书看看，我记得你在老家的时候最喜欢看书了。”
李追远心里松了一口气，知道柳奶奶也着急，他自己就没那么急切了。
“刘姨，我最近有书看呢，暂时没精力看其他书。”
“听你柳奶奶说，你最近在看经书？”
“对。”
“那些书对你来说是不是太早了，你才多大年纪，就开始修身养性了？”
“啊，不仅是看这些，萌萌家里也有些古籍，她来南通的时候也带来了，我最近也会顺便看看她的那些书。”
“看她的那些书？”
“对，看着还挺有意思的。”
“是么，书名叫什么啊？”
“《阴家十二法门》。”
刘姨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不屑的神情。这种不屑并非嫌贫爱富，毕竟刘姨既能在都市中如鱼得水，又能在乡村里切换自如。主要是在传承方面，她对自己的传承有着绝对的自信和骄傲。在她眼里，《阴家十二法门》完全是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对此，李追远深表理解。
在他逆推完整版《阴家十二法门》后，他严重怀疑，这部原本明显高端宏大的传承，被后世一代代不肖子孙修改的不仅仅是内容难度，甚至连名字都改了。它最初应该有更霸气的叫法，好歹也是阴长生那位传说中酆都大帝的传承。这就好比一个古武世家的家传绝学被叫做《第六套全国中学生广播体操》。
“那么，小远，你从里面看出什么东西来了么？” 刘姨只是在说场面话。
李追远心里叹了口气，阴家的尊严，现在竟然要靠他这个外姓人来维系。
“刘姨，我才刚看懂一点，就比如这个……”
李追远掌心朝上，闭上眼睛。起初，刘姨并没有察觉到什么，但刹那间，书房里突然安静下来，外面的风声和虫鸣声都消失了。少年面容肃穆，掌心向上，闭目沉声道：“四鬼起轿。”
明明少年依旧坐在自己面前，他坐着，刘姨站着，可在刘姨的视线中，少年的身影仿佛突然被抬高，而且越来越高。这是一种气场的增强，仿佛眼前的少年一下子变得无比伟岸。刘姨轻轻抿着嘴唇，她相信，如果此时自己走阴，肯定能看到不一样的画面。
【四鬼起轿】是阴福海教给李追远的十二法门中最简单的一门。阴福海说这一招是用来为邪祟超度的。如果主家给的价钱公道或者识货，阴家人在坐斋的时候就会用这一招，让逝者舒舒服服地被超度送走。等李追远完成逆推之后，他觉得还好阴家人后继乏力没落了，否则这一招只能当 “往生咒” 用。实际上，这是一整套家传绝学中最能体现阴长生当年风采的一招，也是最能彰显酆都大帝气势的一式。
【四鬼起轿】：四方神鬼，为我前驱。这分明是拘鬼役鬼的招式。多亏阴家后人学艺不精，辱没了先祖，不然谁家花大价钱请他们来坐斋，谁家逝者的亡灵都会被拘走，那可真是太 “孝顺” 了。
李追远掌心下翻，缓缓落下。
落轿。
“嗡……” 一声无色的音颤在书房内环绕，余音袅袅。刘姨瞪大了眼睛，这真的是《阴家十二法门》吗？
另外，初学者邯郸学步，进学者收放自如，深学者融会贯通，而眼前的少年竟然已经悟出了神韵。刘姨不知道的是，由于太爷地下室里的书都是高端书籍，使得李追远自从开始看书起，看懂一本书的门槛就是读懂神韵。少年不是不想一步一步来，而是他根本没有基础教材，这也导致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能在高台跳水上完成高难度动作，水花也能压得很小…… 却还没学会游泳。
李追远睁开眼睛，庄严的法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少年显摆后的兴奋与得意：“刘姨，我觉得萌萌家的书真好玩。”
刘姨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尝鼎一脔，她早就知道少年很聪慧，但现在她突然意识到，自己还是把他想得太笨了！
“萌萌说，她家这套东西要想真正看懂学好，就得回丰都，在鬼城里烧香焚祭，请求酆都大帝的庇护和认可。反正接下来是新生军训，我又不用参加，倒是可以抽空再回丰都看看，那里风景好，很好玩。”
刘姨先附和地点点头，然后神情就变了。不是吧，阴萌那丫头要你拜入阴家？暗地里偷偷学了哪家的法门，如果那家势力弱或者不追究，其实也没什么大事，但如果真的要去丰都鬼城摆桌焚祭，那性质可就不同了。这相当于已经被其他大学录取了。
“小远，你先再坐一会儿，姨去看看你柳奶奶怎么还没回来。”
“嗯。”
“哦，对了，这段时间你先别出门乱跑，因为我们要搬家了。你柳奶奶在大学里有一些老朋友，他们邀请她住进学校里去。阿璃的东西多，你得帮忙收拾整理。”
“嗯，我知道了。”
刘姨走出书房，门一关，即使以李追远的耳力，也突然听不到她的脚步声了。
李追远打开书房门，走上楼，来到阿璃的房间。女孩正拿着推子推着牌位，那一卷卷木花，每一片都均匀飘逸。李追远蹲下来，拿着盒子，女孩继续推，他慢慢装。两人仿佛又回到了过去在太爷家一起做手工的日子。
干活的同时，李追远还把刚刚发生的事情都讲述了一遍，包括柳奶奶的想法和自己的算计。他不想在她面前有任何隐瞒，哪怕这种事情只能意会不能言传，他也不想有所保留，毕竟，这是一个愿意敞开心扉让他走进的女孩。
收拾好木花卷，李追远关上盒子，在女孩身边躺了下来。地上铺着地毯，很柔软。
“阿璃，你会不会觉得我这样算计来算计去，很没意思？”
女孩停下手中的工作，她刚刚其实也只是在备料。紧接着，女孩左手伸到男孩脖颈下，右手轻轻拍着男孩的头。李追远下意识地以为阿璃是要玩他和太爷当初的那个动作，那个动作李追远几次想改掉，却没能成功，因为它最先进入女孩的视线。在过去的一年里，女孩很多次主动贴近他的胸口，希望他能像当初太爷对他那样轻拍她的头，说那一番话，哪怕那话说出来有些羞耻。
但很快，李追远发现不对，这次动作的主客颠倒了。变成自己被阿璃抱着，阿璃轻轻拍着自己的头。阿璃没有说话，但她清亮的眼眸和嘴角的酒窝，仿佛无声地说出了那句台词：“小远要什么我都给你买，我有钱，有的是钱呐。”
李追远一下子怔住了，他感到无所适从，身体开始微微颤抖。一股强烈的排斥感从他内心升腾而起，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种场面，也不清楚该如何处理这种情绪。女孩试图抱紧他，但少年还是推开了女孩，他站起身，不停地后退，直到退到墙角。
眼泪从他的眼角溢出，尽管他不知道为什么会流泪，但他只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在天旋地转，他感到很不安，想要逃避。几乎是本能地，他左手握拳，送到自己嘴边，张开牙齿咬了下去。刺痛感传来，但他马上又叫了一声，将手挪开，他害怕在女孩面前咬破自己的手。
女孩站起身，似乎想要走过来，但男孩的反应更加剧烈，女孩只得站在原地。
“呼呼……”
李追远抱着自己的头，视线朝下。现在的他，就像一个考生，进入考场拿起笔，却突然忘记了所有知识点。他焦虑、彷徨、无措。耳畔是其他考生笔尖 “唰唰” 的答题声，大家似乎都很会，题目也很简单，可他就是一个字都写不出来。就算周围都是答案，但距离太远，他看不见，也抄不到。
这时，李兰的声音在他脑海中响起：“李追远，我和你都是披着人皮的怪物。”
“咚。”
少年的后脑勺重重地撞在墙上，整个人却因此安静了下来。先前的他，就像经历了一场溺水，现在，他终于爬上了岸，浑身湿透，精疲力尽，却又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喜悦。自己一直在努力不让身上的人皮脱落，可当人皮真的有长出来的趋势时，他却又一下子变得无所适从。原来，自己和壮壮当初一样，叶公好龙。
“呵呵呵…… 呵呵呵…… 哈哈哈哈……”
少年笑出声来。
阿璃走过来，蹲下，看着他。李追远也看着她，两人目光交汇，彼此都在对方的眼眸中看到了自己。
“阿璃，你说，等我入门后，我的牌位，能不能摆在你梦里的供桌上？”
……
“那根本就不是什么《阴家十二法门》。”
“不是？”
“阴萌那丫头，刚到南通的时候我就察觉到了，她脑子笨得厉害，怕是根本连走阴都做不到，怎么可能教那臭小子什么法门。”
“他说是看那丫头带来的书……”
“也没有那套书。” 柳玉梅极为笃定地说道，“若真有这套完整的书，阴家早就断了传承，根本等不到现在。因为那套书若不改，后世他们自家人都学不会！”
柳玉梅停顿了一下，又接着说：“我们秦柳两家虽说人丁稀少，但好歹还有你，还有阿力，还有那些…… 就算是阿璃，要不是生了病，她的天赋也是极高的。因为只有真正血脉天赋高的人，才更容易患上这种病。普通子弟，根本入不了那帮怨祟的眼，它们也没兴趣纠缠上来报复。秦柳两家，是被打断了传承，而不是没落了。所以，阿婷，你是没见过江湖上那些真正没落的家族门第是什么样子，那后世子孙哟，简直是排着队去和猪比赛谁更愚蠢！”
“可要是没有那套书，小远是怎么学会的呢？”
“就两种可能。一种是李三江地下室里的那些书里，确实有好东西，哪怕在我们眼里，也是如此。”
“但传承这种东西，真的只是靠看书就能学会吗？”
刘姨忍不住在脑海中回忆起少年坐在露台藤椅上看书的画面，那书页翻得跟看连环画似的。
“是吧，这种可能很难想象吧？各家传承的关键点在于人，要是真靠书和文字记载就能学会，那各家的绝学不早就共通了？这世上，怎么可能会有这种聪明人呢？”
“可是您刚刚还说……”
“那是因为第二个可能更难以想象。阴萌那丫头，身上应该是带着一套给猪看的东西。然后那小子，把给猪看的东西，逆推出给人看的，甚至是给酆都大帝看的。”
柳玉梅话头止住了，她下意识地抬起手，喃喃道：“四鬼起轿。”
虽然周围无风无浪，但当时的感受，刘姨已经告诉过她了。就这两种可能，没有第三种了。因为过去一年，她们是和小远住在一起的，没人能在她们眼皮子底下冒出来，瞒着她们收徒教孩子。
“小远，逆推出来……” 刘姨眼里满是震惊，“他要是真有这种本事，那各家秘籍只要拿给他，岂不是都能学会？”
“要不是当初在李三江家时，怕沾惹福运反噬，我真应该去瞧瞧那小子每天看的都是什么书。”
刘姨提醒道：“阿璃应该知道，可惜，阿璃还不能说话。”
“呵。” 柳玉梅叹了口气，“阿璃就算能说话，你觉得她会告诉你？”
“您怎么倒对我生起气来了，阿璃可是您亲手带大的孙女。”
柳玉梅有些无奈地转过头去。
她不想承认，可事实就摆在她面前：她，柳玉梅，一辈子富贵荣华，清高雅致，结果自己亲手带大的孙女，胳膊肘不是往外拐…… 而是胳膊肘根本就没放在家里！
刘姨见老太太真的气郁了，只得顺着她的话说道：“要怪只能怪小远不知道给咱阿璃灌了什么迷魂汤。”
柳玉梅冷哼一声：“哼，就不能是咱家阿璃眼光好，慧眼如炬？”
“啊对对对，您说得对！”
柳玉梅双臂抱在胸前，嘴角微微上扬：“咱家阿璃随我，看男人的眼光肯定一流。”
“那可不，可不随您嘛，毕竟是您亲孙女。”
“呵呵呵。” 柳玉梅笑了起来。
刘姨故意调侃道：“怎么，听您这话头，您是改变主意了，打算招这过江龙？”
“孩子们还小，你说这话干什么，太没意思了。”
“您说得对您说得都对。”
“好了，阿婷，是我们看走眼了。他就算只是自己看书看会的，就已经是了不得的天才了。你想想看，当年，我要是对你和阿力，只是把书砸你们脸上，让你们自己去看，你们现在估计还在哪条河沟里挖黄鳝呢。”
“当然啦，我和阿力资质多愚钝呐，哪能比得上您挑的孙女婿。老太太，您可真是的，八字还没一撇的事儿呢，倒先把我们看不顺眼、瞧不上了。”
“不许瞎说，再胡言乱语就掌嘴。”
“我错了。” 刘姨轻轻给自己打了两下嘴巴，然后说道，“那您可得抓紧，要不然人家就去拜丰都去了。”
“傻丫头，没瞧出来么，人哪里是要拜什么丰都，人是催我这老太婆赶紧开口，他好拿捏着提要求呢。”
李追远从楼上走下来，在院子里看到柳玉梅和刘姨站在那里。
“柳奶奶。”
“嗯，三天后，我们搬家，按风俗，你到家里来吃顿饭。”
“好，按风俗，我要带什么礼吗？”
“你是孩子，空手来就好，按规矩，该我给你入门礼。”
“有什么呢？”
“你想要什么，奶奶就给你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