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
陈家佛堂之内,烛火熠熠生辉,明亮如昼。蜡烛燃烧所产生的袅袅烟雾,缓缓升腾,于房梁之间缭绕盘旋,仿若轻纱薄雾,为这佛堂增添了几分神秘而庄严的氛围。
佛堂之中,那尊鎏金的释迦牟尼佛像庄严肃穆。其左手优雅地结施依印,右手轻结与愿印,眉眼神情慈悲祥和,宝相殊胜庄严,令人不禁心生敬畏与虔诚。陈迹与梁氏相对而坐,低声交谈,然长时间的交流已然使他们口干舌燥,身心俱感疲惫,神色间亦流露出几分疲惫与不耐,甚至略显狰狞。
佛堂之外,小厮、丫鬟、嬷嬷们聚集一处,人数众多。他们困意渐浓,几乎站立不稳,昏昏欲睡。小满见陈迹入内请安许久未归,心中担忧,亦守候在门外。此刻,她正依靠着墙壁,脑袋如小鸡啄米般一点一点,已然陷入浅睡之中。
陈府之外,打更之人敲锣而过,铜锣之声高亢嘹亮,划破夜空:“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子时已至。
梁氏身旁的一等丫鬟 “冬至”,闻听打更之声,嘴角微微牵动。此次请安,自清晨卯时天色未明起始,直至夜里子时,已然持续了整整十个时辰。
一日仅有十二个时辰,哪有寻常之人请安竟达整日之久?如此这般虔诚至极的举动,便是佛祖亦理当被其诚心所感,降临凡间。
佛堂之中,梁氏悄然以余光偷瞄身旁二人,心中暗自思忖,此二人正值年轻力壮之际,自己定然难以支撑熬得过他们。倘若今日竟因与陈迹这般僵持而命丧于此,恐将沦为众人笑柄,引发一场轩然大波。
然此事本由她而起,念完一卷佛经尚嫌不足,执意要求陈迹再念一卷,如今想来,实乃自作自受,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梁氏沉思片刻,缓缓放下手中佛经,嗓音沙哑地说道:“你二人且先继续念着,我忽然忆起欲读一读《金刚般若经》,此处却未寻得,我且前往别处寻觅一番。”
陈问宗微微点头示意:“母亲请便。”
梁氏起身,对门外的冬至使了个眼色:“冬至,你也随我前来,助我找寻。”
冬至轻声应和,遂与梁氏一同前往放置佛门书籍的偏房。
方一踏入屋子,冬至便转身将门关好,梁氏顿时如释重负,长舒一口气,险些瘫倒跌坐在椅子之上。
冬至急忙跪在她身旁,为其轻轻捏腿,低声细语道:“夫人,这陈迹怎地似变了个人一般?去年岁末归来之时,尚是唯唯诺诺,对您言听计从,如今却好似换了一副模样,多了一股狠劲。”
梁氏眉头紧皱:“你亦有所察觉?我亦觉他行径颇为怪异,仿若全然换了一人。”
冬至劝慰道:“夫人您且在此处安心歇息,若他们前来,便称尚未寻得经书。料想这陈迹难道还能坚持熬至天亮不成?”
梁氏已无力多言,缓缓闭上双眸:“我且小憩片刻,你替我留意着些。”
佛堂之内,陈迹目光瞥向一旁空无一人的蒲团,忽而出声问道:“兄长,我诵读至此,忽生几个疑惑,然于佛经之中却未觅得答案,可否劳烦兄长为我解惑?”
陈问宗放下手中经卷,神色温和:“但说无妨。”
陈迹问道:“此世界乃是永恒不朽否?”
陈问宗微微一怔。
陈迹继而问道:“此世界可有边际界限?”
陈问宗眉头紧锁,陷入沉默,未曾作答。纵然他年少时曾遍览诸多佛经,亦未曾见佛陀对这两个问题有所回应。
然陈迹自始便知晓,陈问宗定然无法回答,只因这乃是佛门 “十四无记” 之中的其中两问。
所谓 “十四无记”,即后世常言的十四个佛陀亦不愿予以回应之问题。而 “无记” 二字由梵语直译而来,其本意便是 “无法明晰言说,难以确切描述” 之意。
陈迹好奇追问道:“兄长亦不知这两个问题之答案?”
陈问宗坦然相告:“为兄才疏学浅,细细想来,似乎佛陀亦未曾解答过此二问。待我近日重新翻阅佛经,查看其中是否有相关解答。”
陈迹微笑道:“兄长,无需如此繁琐。”
陈问宗面露疑惑:“三弟可有妙法解惑?”
陈迹说道:“不若我们前去问询夫人?”
陈问宗又是一怔。
陈迹起身:“夫人精研佛学,定能解答此二疑问。”
言罢,他行至偏房,轻叩房门:“夫人,陈迹心中有惑,请夫人为我释疑。”
偏房之中,梁氏骤然睁开双眼,只觉此刻陈迹之声音仿若来自五浊恶世的恶鬼,阴森恐怖,阴魂不散。她分明已然躲避至此,岂料对方竟能寻得借口追来此处。
她神情略显恍惚,似已疲惫不堪,难以支撑。
冬至关切地望她一眼:“夫人,我前去打发他?”
梁氏轻轻摇头:“不必。”
说罢,她整理妆容,抚平衣衫褶皱,手持一本《金刚般若经》,款步走出房门,和声问道:“是何问题?”
佛堂之外,传来阵阵脚步声。
陈礼钦眉头紧皱,凝视着佛堂外聚集的小厮与丫鬟:“皆聚于此作甚?”
冬至施了一礼,正欲告状:“回禀老爷,三公子他太……”
一旁打盹的小满陡然惊醒,赶忙抢过话头:“老爷,大公子与三公子正陪伴夫人诵读佛经。”
冬至回首,隐晦地瞪她一眼,小满亦毫不示弱,回瞪过去。
陈礼钦未曾留意这些细微之处,他目光落于佛堂灯火映照下的三个背影,耳中听闻佛堂内的低语声,竟觉这乃是宅院中久违的温馨画面。
梁氏闻听陈礼钦之声音,仿若解脱一般,长舒一口气,起身相迎:“老爷回来了。”
陈礼钦步入佛堂,面带微笑:“我今日巡视河堤,忙碌整日,你们倒是颇具雅兴。”
梁氏沉默片刻,嗓音沙哑:“亦非雅兴……”
陈问宗解释道:“父亲,今日我与三弟一同前来请安,随后相伴母亲念佛。三弟仿若茅塞顿开,对经义萌生浓厚兴趣,我等便在旁陪伴,顺便为其答疑解惑。三弟聪慧过人,他所提出之问题,连我与母亲亦难以应答。”
“哦?” 陈礼钦并未追问是何问题,只因他心中明了,能难住陈问宗者,恐亦会令他束手无策。
他微笑着说道:“陈迹,难得你对经义有了兴致,然亦当多多研读我儒家经义才是。儒释道本就相互融通,我儒林之中亦蕴含大学问。对了,你明年开春便前往东林书院吧。”
陈迹拱手行礼:“陈大人,我不愿离家太久、太远。”
陈礼钦略作思索:“那便前往国子监,我与祭酒‘羊展’颇为相熟,求他为你安排个监生身份并非难事。只是这国子监中的国子博士仅有五十余人,却需为九千余名监生答疑解惑,终究不及东林书院……”
陈迹心中了然,京城国子监仿若大锅饭,鲁州东林书院则似小灶,二者优劣,一目了然。
然他已是司礼监海东青,身为内廷从五品御前直驾亲卫,寻常县令见他亦需行礼,实无必要再去参加科举。
此时,梁氏嗓音沙哑地说道:“老爷即将离任,仍不辞辛劳巡视河堤,想必定然疲惫不堪。妾身这便安排下人为您烧水,再煮一碗银耳莲子汤来。陈迹、问宗,你二人且先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