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21日的清晨,林醒狮和周九鸦两人走在宅邸的木制过廊上。
他们一个微微颔首,解著脑后的长辫,另一个把双手插在中山装的口袋,抬起头来,望著荡漾在天花板上的婆娑树影。
循著树影向外望去,院子种著一排桂花树和银杏树,海风吹来时,枝叶沙沙作响,桂花的翠绿和银杏的金黄一同在风中飞舞。
“老鸦,顾家的人怎说?”林醒狮开口问。
周九鸦回答,“诸葛晦那小子耍了一点滑头,他和顾家说好了之后,又把顾家父子要对付白鸦旅团的事情告诉了苏蔚会长。会长听了后大概率会过来,陪他们一起拦下旅团。”
“嗯……我怎感觉他们的家族底蕴都比得上我们湖猎氏族了。”
“队长,能不能别说些招笑的话,根本就不是一个体量的东西。”
“好好好。”
“所以……你刚刚在办公室说的那个朋友,到底是谁?”周九鸦打了个欠,转移了话题。
“这有什好在意的,你们搞古董的都这八卦?”
林醒狮漫不经心地说著,解下了长辫,那一簇火红色的长发如瀑般坠下,散落在了脑后。然后轻轻地摇了一下头,长发舒展开来。
她的发型本就很奇特,散开来看更特别了,前侧是黑色的中长发,脑后则是一片火红色长发散落而下,一直蔓延至腰间,在海风和阳光微微摇曳。
“老狮,你平常不是都有话直说?”周九鸦冷冷地说,“难得见你扭扭捏捏,怎像个娘们似的?”
“你这话说的,我不本来就是娘们?”林醒狮淡淡说著,用手肘撞了他的胳膊一下,“怎,瞧不起世界第一驱魔人?”
“所以你到底藏著什心事,这几天都心不在焉的。”
“这个嘛……”
林醒狮喃喃自语著,脑海忽然闪过一头紫红相间的狮影,眼下即将与年兽大君开战,她也不知道,届时记忆那个影子会不会出现……
于是这些天,她的脑海一直浮现出许多年前那个夏天的回忆……两个逃跑的孩子,偷渡船,老旧的公寓,天台的星光,不属于他们的霓虹和闹市。
“没想到我们的队长也会有难以启齿的人,真不容易。”周九鸦感喟地说。
林醒狮耸了耸肩,不以为意地说道,“随便你怎说。”
“是男的还是女的。”周九鸦思考了片刻,开口问。
这问是因为他并不确定队长的性取向,毕竟林醒狮从小是被家族当做男性培养的,而且她也从没表现出对男性的兴趣。
林醒狮思考了一会儿,忽然开了口。
“公的。”她一本正经地说,语气不像是在开玩笑。
周九鸦沉默了。
过了一会儿,他侧过淡金色的眼眸,看向了林醒狮的眼睛。林醒狮也侧过头,玩味地对上他的眼神。
“……队长,这就有点猎奇了。”周九鸦沉默了半晌,抬手揉了揉额头。
“不行?”林醒狮微微扬起嘴角。
周九鸦回避林醒狮的目光,叹了口气,“所以这个公的是什来头?”
“嗯……其实准确来说,倒不是男欢女爱的情感,我感觉他就像我的……弟弟?”林醒狮想了想,然后说。
“离家出走的那段时间?”周九鸦抱起肩膀,面无表情道,“我记得你当时好像走了差不多半年吧,整个林家都乱成了一团,更别谈你是和年兽之子同时失踪的,事情闹得就更大了,搞得人心惶惶的。”
林醒狮点点头,“其实吧,那段时间回想起来,至今还是感觉很恍惚……”
“为什?”
她轻声说,“总感觉也许我的整个人生,只有那段时间才是自由的。”
“才19岁呢,装什文艺和感伤。”周九鸦淡淡地说,“可别像老晦那样,被人说有老人味。”
“等我退休都已经一把年龄了,那时候也没机会文艺和感伤了。”
“说的也是。”周九鸦想了想,忽然问,“说起来,当时在那艘偷渡船上,你真的没认出来那个小孩是年兽之子?”
林醒狮一愣,而后沉默了一会儿,摇头轻笑了一声。
“当然没有,不然早就一只手拍死它了。”她调侃道,“你可别搞得我家族那些老头一样,在那儿一个劲训我……他们都怀疑我杀掉了年兽之子,我当时要是真的有那个能耐就好了。”
说完,她漫不经心地伸了一个懒腰,然后抱起肩膀。
“哦,不过也是不容易……一只活生生的恶魔装成人类在你面前,你居然没认出来,到底心眼得有多大?”周九鸦讥讽道。
“毕竟我当时也才八岁,你指望一个八岁的小孩能干什呢?”林醒狮淡淡地问。
“你可是我们的世界第一大天才,四岁就觉醒了天驱的怪物。”
“大天才就不是人了?你八岁的时候还在玩泥巴呢,大古董家,还记得你四岁的时候被小女孩欺负,我把她们打跑了不?”
“啰嗦……”
周九鸦扭头看向了窗外,2009年那会儿他听了不少传闻,说是林家打听到林醒狮坐上了人蛇船逃走,于是循著线索找到了当时船上的那些偷渡客,把他们全部抓了起来,一一严刑拷问。
最后,林家从这群人渣的口中,打听到船上当时有两个孩子,他们下了船后一起走了。
而那两个孩子恰好一个是林家的传人,一个是年兽之子。
所以到了后来,当仅仅只有林醒狮一人回到海帆城时,恶魔那边才会认为小年兽已经遭遇了驱魔人的毒手。
年兽大君心灰意冷,这多年来不再寻找过小年兽的踪影,而是一边疗养一边计划著对人类的复仇。
可湖猎迭代得如此之快,四大家族的人才辈出,导致大君的计划一再推迟,不知不觉已经过去了十年之久。
而林醒狮归家之后,也对这件事闭口不提,就好像自己从未遇见过那个恶魔之子。
当时家族的人问起来,她也只是说,我看他孤零零一个人,以为他是被一个拐卖的小孩,所以从人贩子手救了他,护著他下了船,在这之后两人各奔东西,再也没见过了。
把假话掺在真话说往往更让人信服,林醒狮说的一半是谎话,一半是真话,她只不过省略了中间那半年的生活而已,反正两人后来也的确是各奔东西了。
“老晦和无咎已经在餐馆等我们了,我打车吧。”周九鸦一边走一边说,从中山装的口袋中掏出手机。
林醒狮点了点头,忽然扭头看了他一眼,“倒不如聊聊你,和柯祁芮发展得什样了?”
“先不谈我把她当妹妹看,再说我对她又没意思,你在搞笑吗?”周九鸦说著,打了个欠,歪著头把手机收回口袋。
“哎,我们老鸦就是口是心非……你从小就跟个跟屁虫一样跟著我,一眨眼你都这大了。”林醒狮说,“青春易逝,机会难得,有什喜欢的人就抓紧机会啊。”
“滚……搞得你好像我老妈一样。”周九鸦嘴上冷冷说著,低头看了一眼手机。
“我一直都觉得我是你们三个的老妈子。”林醒狮笑了。
“我就算了,老晦那幼稚性子的确缺个妈,无咎太闷骚了……可能童年也缺乏母爱吧。”
“这些话可别被他们听见了,我可不希望传出什‘湖猎内部不合’的大新闻。”林醒狮笑著说。
她停顿了一会儿,“话说回来,老鸦,如果不当驱魔人,你想做什?”
“继续搞我的古董,还能做什?”周九鸦说,“搞古董这一行年龄大不大都无所谓,等我退休了也还不晚。”
“这样啊……”林醒狮若有所思。
“那你呢?”
“不知道……总感觉自己的人生好像一眼看到头耶。”林醒狮感喟地说。
“对了,过两天就是你的生日了。”周九鸦忽然说。
林醒狮忽然愣了一下。
“生日?”她低著头喃喃地说。
“怎了?”
“没什,只是好久没过生日了,我们家族的老头都没这个概念。”林醒狮摇了摇头,漫不经心地说,“让我想想,上一次过生日差不多都已经有十年了吧?”
这时候,两人走出了林家府邸,停在了海岸公路上。林醒狮抬眼看向了大海,她的脸庞沐浴在斑驳的光晕。
“上一次过生日……”
微凉的风从海平线一端吹了过来,掀起了她的火红色发丝,鼻尖传来了大海的味道,远眺著灰色的海天交界处,林醒狮的脑海忽然浮现出了一些往事。
十一年前,盛夏时节,黎京。
从发现那栋公寓楼开始,林醒狮和小年兽已经在公寓楼住了有一段时间了。
而在这些日子,林醒狮经常能在大街之上看见在找寻她的人。但每一次她都拉著小年兽的手巧妙地避开。
可这一天的情况却有所不同。两人从超市进货回来,公寓楼的客厅,林醒狮用遥控器开启空调。然后飞扑过去拉上了帘子,遮住了盛夏的阳光。
客厅内顿时暗淡了下来,只剩下一片恍惚的光影透过窗帘映照在地板上。
林醒狮用手背擦了擦额角的汗水,接著把小年兽从超市偷拿来的饮料和面包一把塞进了冰箱,砰的一声关上了冰箱门。
然后拍了拍手,在沙发上坐了下来,抬头看了一眼日历。
今天是2009年的8月24日,日期的边上有小年兽的一行算得上秀气的字迹,“这是小年和林星诗在京一起度过的第124天”。
没错,他们已经在这儿待了四个多月了,但公寓的主人还是没回来。
两人原本说好,等主人一回来就立马开溜,去外面寻找下一个住所。于是在最开始的那些天,他们一直提心吊胆的。
每到晚上总得有一人不睡觉,抱著膝盖蹲坐在天台放哨——虽然往往最后这个人却反而睡得最香。
可到了后来,见主人迟迟没有回来的迹象,两人便慢慢放开了许多。晚上也不再有人放哨,而是睡在了主卧的那张大床上。
林醒狮经常会抱著小年兽睡觉,说他软软的就像抱枕那样。
她感觉抱著他,睡觉都香了很多。
后来有一天从大床上醒来后,林醒狮忽然迷迷糊糊地说自己梦见自己昨晚抱著一头紫红色的小狮子睡觉,那只小狮子的脑袋有火在烧,还把整张床和整座公寓楼都点燃了!
小年兽听了后吓了一跳。
自从那天起,他就再也不敢被她抱著睡觉了。生怕哪天不小心在梦变成年兽的样子,头顶那一簇永不熄灭的火焰冒了出来,把林醒狮烧成了炭人。
再后来,林醒狮还教了小年兽怎写字。
在她眼看来,小年兽简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天才,他只是看了一眼字典,就把那些字的结构和笔画全都记在了脑海,配得上“过目不忘”四个字。林醒狮总是双眼放光地看著他,就好像找到了什稀世宝藏。
只是小年兽刚开始用笔还不够熟练,有时它甚至会把铅笔叼在嘴,耷拉著脑袋一笔一划写字,说是这样更方便。
每当这时候,林醒狮就会被小年兽逗得咯咯直笑,在地上打滚,乃至于后面小年兽都咬断了好几只铅笔,林醒狮又气又笑,指著他的鼻子说,“你的牙齿是铁做的吗,笨蛋!”
小年兽每次被她骂了,都会委屈巴巴地把铅笔从嘴放下来。
后来他渐渐就戒掉了用嘴叼铅笔的习惯,改为用右手拿笔,一开始还很别扭,不过慢慢地也就习惯了。
而自从学会了怎写字之后,小年兽每天早上都会拿起铅笔,在公寓楼的日历上写字。
他写下的文字也每一次都是“这是小年和林星诗在黎京度过的第XX天”。
日历每撕下一页,他都会写上一行新的文字,从没有一天落下过。小年兽每天都起的最早,于是林醒狮每天早上起床都会看见日历上挂著一行文字。
夏日的蝉鸣,深巷的狗吠声,悠悠转动的电风扇。日复一日的生活,日历上的数字悄然变化著,两人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久了,他们对彼此也越来越熟悉,就好像家人那样。
又好像两头幼兽在世界的夹缝舔著彼此的伤口,抱团取暖。
林醒狮和小年兽每天一起睡觉,一起洗澡,一起到超市“进货”,又一起练习写字,从书店拿学校的教科书来看。
有时他们还会一起溜到附近的小学,翻过学校的围墙,躲在教室的窗外偷偷听课。
教室,时不时会有学生托著腮,看著窗外发呆。
这时候,林醒狮和小年兽便忽然探出脑袋,做鬼脸吐舌吓那个学生一跳,害得对方被班主任罚站之后便牵著手大笑著跑开。
就这样日复一日地生活著,不知不觉间,四个月的时间悄然地逝去了,此刻夏天也已经快到尾声了。
这会儿的沙发上,小年兽一边吃著冰棍一边看著动画片《黑杰克》,林醒狮把购物袋的东西一股脑塞进冰箱后,抱著膝盖,赤著脚在沙发上蹲坐了下来。
小年兽的身上穿著一套连衣裤,这是林醒狮最开始离家出走时穿著的那套衣服,现在反而被小年兽穿在身上了。
林醒狮自己则是穿著宽松的T恤和短裤,露出了一双白净的小腿。她已经有一段时间没剪过头发了,头发此时已经留长到了肩膀下方,这是她出生到现在头发最长的时候。
每一天早上起床,她都会在镜子面前欣赏好一会儿。然后呆呆地勾了勾嘴角。久而久之,她的心情也越来越好了。
可这一天,林醒狮的心情却意外的沉闷,她抱著膝盖垂著头发呆。
窗外下著一阵淅沥沥的雨,阴郁的积雨云把整座天空都盖去了,就好像他们初来黎京的时候,客厅静悄悄的,除了电视的声音就是雨声。
过了好一会儿,小年兽忽然扭头看著林醒狮,只见女孩把头埋在了膝盖,好长一段时间都没有说话了。
“林星诗。”他开口说。
林醒狮沉默了一会儿,别过了脸,没理他。
“林星诗,你怎了?”
小年兽一动不动地盯著她,又一次地念出这个名字。
因为林醒狮不喜欢自己原来的名字,说太男孩子气了,显得野蛮粗犷,于是两人私下取了一个谐音的名字,就叫“林星诗”。这个名字只有他们知道,也只有他可以叫她这个名字。
其实一开始小年兽并不懂“林醒狮”和”林星诗”有什区别。他老是在想读音不是差不多,后来对汉字懂得越来越多,越来越熟悉了,他便慢慢发现二者的不同,然后就开始天天这样子叫她了。
林星诗,林星诗,林星诗,每天小年兽都要趴在地板上把她的名字写好多遍。
而林醒狮也会在趴在一旁,双手托腮监督他,直到他不再写错字,写出来的字迹也不歪歪扭扭,这时她才鼓了鼓掌,感慨地说,“小年,你真的是一个超级天才!”
“小年是天才!”
小年兽振臂自夸。然后把纸和笔扔一旁,冲到冰箱找冰棍吃了。
这一天,小年兽也在日历上写了两人的名字。久而久之,林醒狮好像都忘记自己原来的名字了。但她知道这样的日子不会长久,他们可以躲一段时间,但躲不了一辈子。
最近这些天,他们每一次出门都是绕著监控器走的。如果只有她自己都算了,但小年兽也受到了牵连,不得不和她一起走在阴影。
她不喜欢这样,但别无办法。家族的人一定查过了那艘偷渡船上的人,知道了小年兽的长相,所以小年兽也会有被认出来的风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