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人在垃圾堆旁边睡了一晚上,身上味道都决计称不上好闻。
张佳琪似乎也知道这一点,在走过陈诺身边的时候,低著头,用长头髮盖住了脸,並用粤语轻声说了一句:“唔好意思。”
显然,她並不知道,正是她身边这个戴著口罩、走路有点奇怪的男人,昨晚给她披上了一层旧纸壳。
陈诺站在原地,偏了偏身体,让女人先过去。
目光无意间往下,看到了女孩头顶沾著的一小片不知从哪来的碎叶,高挺的鼻尖,一角微微上翘的下巴,还有脖颈下方那一道雪白的沟壑,
他马上移开了目光,说道:“有嘢(没事)。”
阴暗逼仄的楼梯过道里,空气中瀰漫著汗味、香水味、酒味以及陈腐霉味混杂出的古怪气息。
坏掉的廊灯一闪一闪,一个醉到天亮的性感女人,在一个穿著白衬衣牛仔裤的男人面前,跟跪著爬上楼。
所有这一切,拼凑出一副仿佛90年代香港电影里的画面,深深印刻在了陈诺的脑海中。
说来,当时並不觉得这有什么特別美的。
但之后,当他向许鞍华描绘了这一幕,这位在香港电影界享有盛誉的文艺片大师、被誉为“香港唯一能与男人导演抗衡的女导演”,顿时露出了一种深深的惋惜神情:
“好可惜我不在现场,要是拍下来,那画面一定好美。”
这话一出口,陈诺反倒开始回味起当时那一刻来,竟也觉得仿佛真的有那么点美感了。
不过他心里明白,这多少是心理作用一一是这位文艺女导演在他耳边聊了一个多小时天之后,
潜移默化的结果。
陈诺合作过不少导演,许鞍华却是他遇到的第一个,在正式开拍之前,会先跟他聊一些无关紧要的琐事的导演。
“除了这个早上的画面之外呢?你住在公屋这段日子,还有没有什么特別让你印象深刻的?”
许鞍华问。
她的普通话,在一眾香港导演中算得上相当標准了。
刚开始见面,陈诺还小小地惊讶了一下,后来聊开了才知道,原来她1947年生在辽寧鞍山,五岁隨父母搬到香港,家里父母一直说的是东北话。所以名字才会叫许鞍华。
这是个言语温和,饱读诗书的女人,十分懂得如何循循善诱地引导话题,也极擅长用细节唤起人的情绪和记忆,总之,不知不觉间陈诺就卸下了防备,打开心扉,与她如老友一般交谈。
之后的时间里,陈诺和她聊起了公屋里的阿公,他总是说想要给他介绍女友,但是看得出来,
都只是说著玩玩。一个70多岁,无儿无女的夫,哪去认识什么年轻女仔。除此之外,还有卖鱼的梁叔,曾经他在楼下帮他开过门,於是送了一条鰻鱼给他吃。以及那一对隔壁不知疲倦的中年夫妻。
许鞍华听得很认真,时不时的插一两句嘴,听到有趣处还会哈哈大笑,意兴盎然的样子,包括那一对每天晚上办事的中年夫妻,许导演也没有什么害羞或者避讳,笑得格外开心。
不愧是曾经为了拍戏,不惜剪短髮,穿宽鬆衬衣和牛仔裤,整天在片场跟一群男人开黄腔的强悍女导演。
但等到把这些东西聊完,陈诺虽然大概知道许鞍华的用意,不过他看了看时间,还是问了一句:“许导演,什么时候开始拍戏?”
许鞍华笑了,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不要急。”
顿了顿,她微笑著继续道:“是这样。接受你们邀请之前,我犹豫了很久。我最开始不想来,
因为我怕了四十年电影,永远都是好一部坏一部这样子。”
“你也知道,我刚拍了一部《桃姐》,叶德嫻去威尼斯拿了个影后。我觉得还是蛮成功的,我怕接下来就轮到拍得不好的那一部,坏了你们的事。但是,后来杜琪峯导演劝我说,这是拍电视剧,不是电影。我这才觉得我可以来。”
“后来我又想,我该怎么跟你合作呢?”
“你的电影其实我每一部都有看,每一部都看好几遍。从最开始的《哑巴的房子》到最新的《盗梦空间》,我都一直觉得你是一个很有变化、很有想法的演员,天赋是我没有见过的好。到了今天,你的表演已经获得了很多讚誉。如果我要指导你演戏,我感觉无从开口。”
“这件事让我犹豫了很久。”
“最后我突然意识到,虽然你年轻,但你已经是一个很成熟的演员。儘管我比你大了40岁,但我其实並不需要教你怎么演。”
“以前呢,我拍过很多戏剧化、衝击力强的作品。到中年后,受侯孝贤和杨德昌两位导演的影响,我开始更倾向於讲述生活。这次你们请我来做第二集的导演,应该就是看中了这一点。”
“我看了彭导演拍的第一集里的一些片段,我特別喜欢你和阿红演的母子情。可是,我觉得,
按照你过去的水平,可以更深一点,再沉淀一点,更加生活化一些。”
“你既然去过天水围,现在还住在深水埗的棺材房,你应该明白我说的意思。”
“而在这个过程中,我不会教你,我只会告诉你我的感受。”
这就是电视剧採用分集导演制的好处。
不像之前拍《神鵰》时,陈诺往往在完成了自己的戏份之后,还需要等著导演剧组去拍摄其他人的部分,无形当中就拉长了拍摄周期。
现在,他拍完了第一集的戏份后,彭浩翔和张一谋正补拍第一集的全景镜头和其他人的视角。
但陈诺不再需要等待,而是直接开始了第二集的拍摄。
第一集的结尾,是从木头人游戏中倖存下来的201人,惊魂未定地回到了宿舍仓库。
面对一干蒙面npc,被鲜血嚇坏的眾人群情激昂,要求退出这个杀人游戏。
但蒙面人拋出了一个特別的诱饵。
那就是:钱。
当仓库上方的玻璃圆球中,管道里开始飘落一张张千元大钞,最终匯集成了一堆红色的小山,
全场都安静下来。
每一个人的眼睛都看著那一堆钞票,眼睛里闪烁著不可名状的欲望。
蒙面人告知眾人,每死去一个游戏玩家,玻璃球里就会多出100万港幣。由於在木头人游戏中死去了245人,因此,玻璃球里的奖金已累计到了2亿4千500万港元。如果最终能够通过所有游戏,
获胜者將获得玻璃球中的全部奖金。
这一个消息瞬间引发了倖存者们的分歧。
有人想要为了钱,继续游戏,而另一些人则希望保全性命退出。
最终,大家决定通过投票表决,按照多数服从少数的原则,决定是否继续游戏。
456號谢家俊第一个投票。他文投下了退出。
之后又经过激烈的討论和紧张的等待,投票结果来到100:100。
此时,001號一一这个患有脑瘤、命不久矣的双红棍最后出场,与谢家俊一样,投下了“退出许鞍华导筒下的第二集的故事,就是从这里开始。
深夜的山道上,飞快驶来一辆麵包车,吱的一声停下。
两个被扒光衣服,只剩內衣的一男一女从车里滚在了路边,隨后里面的人又甩下几件衣服,然后迅速开走了。
一男一女被反绑著手,蒙著眼睛,侧躺在地上。
女人穿著胸衣和內裤的身体在地上扭动,嘴里大叫著:“有人吗?有人吗?”
陈诺弓著身体,语气很紧张的说道:“这位小姐,我,我在。”
“你是谁?”
“我是跟你一起被他们丟出来的。”
“那你快点帮我解开!”
“哦,哦好的——但是,小姐,你可以先帮我解开手上的绳子吗?”
“我?我要怎么帮你!”
“小姐,麻烦你咬一下。”
镜头中,古丽娜扎的脸刚好在陈诺屁股的位置,陈诺把背著的手往后再移一点,刚好餵到了女人的嘴边。
如何咬开的,在镜头里没有表演出来,因为实在是没有办法演。
第一次拍戏的女助理根本经不起特写镜头的考验,陈诺对她的唯一要求就是正常说话。
至於为什么女一號会选择古丽娜扎,除了跟原本的女一號是个小偷不同,《老鹰捉小鸡》里的女一號,是一个家里濒临破產的大小姐,需要一个长相甜美的大美女来扮演,让人一看就觉得是个白富美,傻白甜之外,其余原因说来话长,暂且不表。
在剧本里,被脱下了参赛服的选手,都只穿著內衣被送出了场地。
如果要彭浩翔来拍这一段,大小姐穿的肯定会是蕾丝边。
但是许鞍华歷来对擦边没有丝毫兴趣,因此娜扎穿的是运动內衣。不过,每天晨泳练出来的好身材,依旧在镜头里显得凹凸有致。
咬开了绳子,陈诺挣扎著翻身起来。
这一幕,其实就是他减肥的主要原因。只见他穿著一条平角內裤,身上脱掉了衣服,露出根根肋骨,有著一种营养不良,皮包骨头的感觉。
恢復自由之后,一把扯开面罩,而后没有顾得上穿衣服,就立刻帮助古丽娜扎解开绳索,解开眼罩。
但是古丽娜扎双手恢復活动能力的第一时间,“啪”的一声,就扇了他一耳光。
这是真扇。
在陈诺的鼓励之下,都拍了整整七八次,才有了这一个扎扎实实的耳光。
“流氓!”古丽娜扎骂道。
然后看都不看他一眼,转身就去找自己的衣服。
陈诺原地愣了两秒,隨后眼里闪过一丝隱晦的委屈,但最终被麻木的表情所覆盖,低下了头,
也开始寻找自己的衣衫。
“卡,收货!”
“娜扎,就是这样,有自信一点。你没问题的。”
谢家俊就这么回到了现实的世界之中。
但是,这里却早就千疮百孔,並非棲身之所。
首先是母亲的倒下。
在许鞍华的镜头里,那一只尿病併发症而而肿胀出血的脚,就像就像一块被岁月和病痛侵蚀的破布,失去了原本的形状与光泽。
医院的色调也透著一种冷清的苍白。
老旧的设备,昏暗的灯光,透过百叶窗投射出的阴影,仿佛谢家俊身边的一切,都在隨著母亲的衰弱而慢慢崩塌。苍白的白墙与冷冰冰的金属设备与窗外的灰色天空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种压抑而无望的氛围。
而陈诺完美的融入了其中。
他就像一只突然被拋弃的家犬,从头到脚的每一处,都透露著惶恐和不安。
方中信穿著白大褂,带著一个黑框眼镜,解释道:“你母亲主要是因为拖得太久没有治疗她这样应该好痛才对。平时你有有留意到她行路有有什么唔自然的地方?”
“有。”
这个字出口的一瞬间,陈诺的眼泪就落了下来,好像一只无助又可怜的狗。
方中信看了他一眼,目光回到了那一只腐烂的左脚上,喃喃道:“有留意到?有道理的哦。”
陈诺用力眨著眼晴,用力压抑著喉咙里的鸣咽,问道:“医生,只要治疗就可以好的?系吧?”
方中信道:“最差的情况,可能要截肢-总之先让你妈住院,边治疗边睇情况。”
陈诺呆滯木訥的眼神,一点点的移动到惠英红的脸上。嘴唇颤抖著,满脸绝望。
镜头切换。
惠英红一一拐的走出了医院,陈诺追在后面。
他用力地眨著眼睛,“妈,你要去哪里?医生要你住院啊!”
惠英红淡淡道:“没关係。”
陈诺一脸又焦急又无可奈何的样子:“哪里没关係?你行路都有问题了啊妈。”
惠英红猛地回头,瞪著他道:“你好几天不回家,你去哪里鬼混了?”
陈诺一惊,说道:“我——“
“好了,回家。”惠英红没有再问,转过身,继续一一拐的往前走。
陈诺快走几步,结结巴巴道:“妈,不听医生的话,医生说,你有可能会,会—.”
惠英红面无表情道:“会截肢嘛,我听见啦。”
陈诺痛苦的眨著眼睛,脑袋一颤一颤的,左右手的手指都在镜头里无意识的抽动著,道:“妈,为啊,妈?”
惠英红淡淡道:“因为钱啊,我不上工,谁来还你的钱?再说又没保险,住院很贵的。”
陈诺一下子停了下来。
惠英红停下脚步,回头道,“做啊?走啊。过来扶著我,脚疼。”
陈诺一步又一步的走了过去,用轻微的声音问道:“妈,你的保险呢?”
“早就没交啦。”
惠英红的眼睛也有些红,她起脚,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说道:“都这么高了,还哭。放心吧,妈没事。等把你的债还完,妈就来看脚。”
“卡,收货!”
“精彩。陈生,阿红,我现在都恨不得发个奖给你们两个。”
问题来了。
五百万的债,一分半的年利息,一个女人在香港打两份零工,每天工作十五个小时,需要多久才能还完?
答案是,最快时间40年。
谢家俊觉得自己4年,4个月,4天都等不起,更別提40年。
“阿叔。你能借我点钱吗?我以后每天跑长一点,我慢慢还给你。”
“不是啊阿俊,我上次赌马也亏了很多啊,回到家你阿嫂罚我跪了三天搓衣板的哦。我这月零钱一分钱都没有了,你要阿叔用借你啊。”
“阿叔,求求你。”
“不要说求。我要有肯定就借给你啦。但是我没有,你就算跪下来给我磕三个响头,我也还是没有。你想想別的办法吧阿俊。”
这一场戏的最后镜头,是林雪推门进去的矮胖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