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明棠没赶上最挤的时候过来这里,自是很容易就找到了刚同人交接完的梁红巾,此时天色还未暗下来,天边大片大片的火烧云烧的整个渭水河畔一片橙红,看着渭水两畔挂起的灯笼,虽说此时还未入夜,也不是看灯最好的时候,不过远远望去,长灯如龙,点满两畔河道,照的渭水河畔的夜景一片通明的景象已能隐隐窥到一角了。
“真好看啊!”看着渭水河畔满满的端午氛围,那或挂或插在两旁的艾草随处可见,温明棠忍不住赞了一声。
“是好看,就是人忒多,挤的我闻了一下午的捂汗味儿了。”梁红巾说着抬起胳膊嗅了嗅自己的袖子,说道,“我身上也有,虽说天不热,可人一多,自也出汗了,难怪人总说热情如火什么的,我眼下算是当真感受到这如火的热情将周围都烧的好似快入夏一般了。”
这话听的温明棠忍不住笑了起来,一面将手里的腐乳肉粽递给梁红巾,一面又同她寒暄了几句,两人便离开了渭水河畔,向城中行去了。
逢年过节总是要吃顿好的犒劳一番自己的,哪怕端午这等时节有明确的节令吃食——粽子可吃,却也不妨碍暮食这一顿摆上满席的。
一路边走边聊,各自说了一番近况之后,便到了长安府附近。府门前的官民流水宴已开始摆上了,一旁等候入席的百姓也已排起了长龙,这情形看的路过的温明棠和梁红巾脚下略略一停,看了片刻之后,梁红巾道:“好几年才一回,大家热情的很。不过你我便凑不得这热闹了。”
再如何流水宴,官府也请不得全长安的百姓来参加流水宴的,虽是人人皆可参得的,可若真想参加是要提前去长安府领号的,这等情形之下,但凡在衙门中有个官职的多半不凑这热闹了,与民同乐,自是让那些平素里甚少接触到大荣官员的百姓参加更为妥当。
走过长安府再往前走便要分道了,两人是为吃暮食寻的饭馆,自是挑了一条人少些,那吃食铺子却多的路走了。一路边走边聊,走到哪一家食肆前那里头香味勾起两人馋虫时,便停下来,问食肆门口的伙计要号在食肆外头铺的蒲团上坐着等了。
把玩着手里巴掌大小的号牌,梁红巾笑道:“过节果然去哪里吃饭都要等……”话未说完,伙计便端着一小盘花生米和一壶茶水过来了,道请她二人先吃些花生米垫垫肚子。
这般周到的服务颇有现代社会过节时去外头吃饭等位的影子了。
两人笑着接了过来,瞥了眼周围一样就着茶水吃花生米闲聊等吃饭的食客,便也盘腿坐在蒲团上闲聊了起来。
花生米是油炸的,出锅之后撒了把盐就端过来了,做法虽简单,味道却是好的,很多好酒之人就着这道简单的菜食往往能一吃一整天。
几粒花生米下肚之后,温明棠听梁红巾说起了这些时日五城兵马司里的事情:“俸禄没涨,只能养活自己一家老小时还好,日子虽过得磕磕巴巴的,一家子感情却是好得很。涨了俸禄,有些人倒是没变,还是老样子,有些人却是变了,大抵是手头有了银钱,开始那什么‘饱暖……饱暖……’”
“饱暖思淫欲。”温明棠提醒梁红巾道。
“对对对!就是那什么饱暖思淫欲了!”梁红巾点头一拍大腿,说道,“你不晓得啊,这段时日,我们那里闹出两次家里婆娘带着儿子跑来五城兵马司闹事的事了,说是在外头有了人什么的,道都怪衙门里给她们男人涨了俸禄,现在人都变了。结果闹的太大,惊到了上头,才涨了没几个月的俸禄又给缩减了回去,真是有求必应的应了她们所求了。结果真这样了,一家子却没见和好,那婆娘又带着孩子过来哭诉求衙门再给她们男人把俸禄涨回去。”
“诶!我说,衙门里的事当闹着玩?”梁红巾说道,“衙门里的哪个不想着能升一阶?这世道走到哪里都是僧多粥少的,前脚才踹下去,位子空出来,下一刻那原来的位子上就有人了,还怎么涨回去?当衙门是他们家里呢!”
温明棠点头:这事……还真是古往今来,哪里都有。
“衙门里多是男人,对那家里婆娘闹事的在那里嘲笑,说什么家风不振,也不怪接不住这升职位子了。”梁红巾摇头唏嘘道,“也只我们这些女的看到这事忍不住还嘴,那男人涨了俸禄又怎么样?不止男人没了,到手的养孩子的银钱还补贴给外头的女人了。若是家里闹,能解决,早家里解决了,哪至于跑到衙门里来闹?定是家里闹过,可那男人涨了俸禄便飘了,横的很,一副你能奈我何的样子,女人实在没办法了,哭也好,闹也罢,都留不住,便破罐子破摔,跑出来玉石俱焚、鱼死网破了。”
听着梁红巾又出口的几个成语,温明棠连连点头,笑道:“你近些时日定是又翻了不少书,今日说话真是出口成章。”
一句夸赞听的梁红巾得意不已,连连推辞道“也就多看了几本话本子,从话本子里学的”之后,又道:“原本把男人的俸禄缩减了回去,又恢复原样了,我们那些女人还能反将衙门里的男人训斥一顿,说都怪男人涨了俸禄飘了做事太绝,结果那婆娘又带着孩子过来哭求,反叫我们几个帮着女人说话的被嘲笑了一通,道那婆娘就是既要又要,既要涨俸禄,又不想男人变心,闹了一通,以为男人能回心转意,却不想反将男人的饭碗给闹丢了。这话叫我们几个听的心里郁闷不已,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反驳,毕竟这事……确实是那婆娘做出来的。”
“破镜哪里还能重圆?过了几个月涨俸禄的日子同手里一直都是这么点俸禄那心态就同那裂了又粘起来的镜子一般,到底是不同了。”温明棠说道,“原本是女人在理,毕竟男人做法太绝,逼的她鱼死网破。可眼下俸禄缩减了回去,男人便能反过来指着那缩减回去的俸禄怪女人坏事,还会同家里孩子说什么原本是能多买些零嘴儿或者衣裳给你们的,都怪你娘之类的话,那等情况之下,原本是被逼无奈,不得不鱼死网破的女人就成了全家人眼里最大的坏人。因为斤斤计较,所以坏了事……”
温明棠说到这里,叹了口气,眼底一片清冷与凉意:“不说大多数孩子就是普通人,也有喜欢过好日子的私心。就是个懂事的孩子,知道错处在爹身上。可知道是一回事,那男人日日在耳边这般说,说的多了,总会被影响的。便是有当真不被影响的懂事孩子,可磕磕巴巴的日子过久了,被生活的担子压的喘不过气时,也会当真希望男人曾经涨过的俸禄再涨回来,好让自己身上的担子轻些的……”
话未说完,梁红巾便惊道:“我还不曾说他们家境,小明棠你怎知他们身上的担子……”话未说完,便反应了过来,“是了,不用说了!若不是那手头银钱磕磕巴巴的,都闹成那样了,哪里还会舍了面子跑回衙门求衙门将俸禄涨回去的?”
反应过来的梁红巾忍不住唏嘘了起来:“好似不管那孩子懂不懂事,那错处迟早都会怪到女人头上。毕竟那每一日过的磕磕巴巴,想要多些银钱可花,身上负担轻些的日子会不断的提醒孩子们那男人曾经是涨过银钱的,日子本是有好过些的苗头的。至于男人涨银钱时银钱弄去了外头的女人那里,根本不拿回家里来……这事因为男人俸禄缩减了回去,跟外头的女人断了,成了‘就当没发生过的事’,所以也能在男人口中百般狡辩,说什么同外头的女人只是玩玩,新鲜劲过了,自会把银钱拿回来的云云。左右嘴长在他身上,他上下嘴皮子一碰,总有借口将错怪到女人身上的。”
“这般被全家老少众口指责怨怼,自然没办法,只能又跑出来哭求。当然,哭求这种事是不顶用的,所以往后,那男人有的是日常用言语斥骂那女人呢!”温明棠轻声道,“毕竟他跟外头的女人因为俸禄缩减了回去确实断了,所以就能当成了没发生过的事,将自己吹成如何个万中无一、浪子回头的好男人都是嘴皮子上下一碰的事。”
听到这里,梁红巾倒吸了一口凉气,说道:“你这般一说,倒叫我觉得好似还真是这般!那女人完了!可……这事情那女人先前明明是被逼的无路可走才会这般的,都是那男人做的太绝,怎的错处最后又成女人的了呢?”
“她被关在笼子里,再有理,再是大度至极,吃了多少闷亏、多少苦头,多能忍,直至最后被男人逼至绝境,不得已之下才还的手,那将她拴在笼子里的人总有办法将错处怪到她头上。”温明棠说道,“就似那骡马市的耍猴人,将猴子关在笼子里用各种鞭子抽打‘驯化’,猴子一直忍,忍到最后忍无可忍之时,终于忍不住挠了那耍猴人一记。那耍猴人面对这等情况往往都会暴怒,暴怒之下,一边抽打猴子,将猴子打的只剩半条命,一边口中‘畜生长’‘畜生短’的满天飞,直到猴子被打的再也不敢挠人了,尤不解恨,过后每每想起,还要打上一顿,怪它骂它一般。”
听到这里,原本正一粒一粒的往嘴里丢花生米的梁红巾一下子呆住了,怔怔的转头看向温明棠道:“我……我好似真见过这种事,日常见了不忍心时会上前劝阻一二,却竟是从未想过这些。眼下你一说这些,再让我想到那两个过来闹的女人,竟是觉得那女人同笼子里的猴子也没什么两样了。怎会?明明不一样,一个是人,一个是猴子啊!”
“笼子外头的人看笼子里头的,管里头是人还是猴子,其实都差不多。”温明棠摇了摇头,说道,“心情好时,逗一逗,买个桃子哄哄,让笼子里的高兴两天,心情不好时,那里头的就遭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