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侯心内讶然,夫人仁慈,却也一向重视分寸,结个善缘便罢,如何会轻易做下这样亲近的允诺?少微心间怔怔,道了句“多谢夫人”,抽回手,施礼就此作别。
鲁侯扶著申屠夫人离开,走出一段距离,少微才终于抬眼,她的目光越过两位老人,看向那辆马车,心间纵有万分庆幸,却又有万分矛盾的淡淡失落。
此去步步凶险,此刻虽未相见,却依旧有可能是她与阿母的最后一面。
这仿佛血脉般无法斩断的羁绊让少微很看不起自己,自我厌弃著强行切断诸念,转身登车。“阿母是去见谁?”车内,冯珠抓住母亲的手。
申屠夫人笑答:“一位贵人,还是个孩子。”
“孩子啊……”冯珠喃喃接了句话,注意力又被转移,她看著被自己抓著的母亲的手:“阿母的手怎变得这样凉。”
申屠夫人若有所思,慢声道:“那是个有心事的孩子,叫人觉著有些心疼。”
鲁侯了然,难怪妻子忽然亲近允诺,倒难得感情用事了,只是有心事?
他笑道:“那女娃娃自有几分派头,我怎没看出来有什心事?”
申屠夫人:“我虽瞎了双眼,却比你看得清楚。”
这话鲁侯不否认,自女儿回来,夫人的精神劲头也好起来,这次之所以出门,就是因为夫人心有猜测………
鲁侯面上笑意淡去,转而看向女儿,申屠夫人则再次问:“珠儿,当真要再去拜西王母,想好了?”随著这句问话,冯珠抓著母亲的手莫名攥紧,她紧张起来,呼吸不匀,却还是小心翼翼地点头:“要去说罢,她感到一阵恐慌,一头扑进母亲怀中。
申屠夫人拍抚女儿的背,无神的眼中泪花滚动:“好,不愧是我申屠家的孩儿……阿母的豆豆,是这世上最贞洁的孩儿。”
贞是无上坚贞,纵是陷入魔窟,从不曾想过放弃性命。
洁是魂灵洁净,再多的磨难也无法玷污那明洁魂魄,始终挣扎著想要从混沌中醒来。因此稍有好转,便一直重复念叨著要再去一次,虽万分恐惧,也要找回丢在魔窟的魂魄,亦或是其他宝物。“那就再走一趟当年的路。”申屠夫人声音不重,面色郑重:“豆豆,这回有阿母陪你,你莫怕。”冯珠闭著眼抱著母亲,不停地点头,是,有阿母在就不怕,有阿母在就不怕……
她在心底快声念了又念,不知想到什,忽然睁开眼,车内有母亲父亲还有侍女,可是却又莫名空荡荡,心也空荡荡,只有语无伦次地急切道:“阿母,快些,再快些吧……”
申屠夫人口中应著,慢慢拍哄著女儿。
前方出现路口,两队车马分道而去,渐行渐远。
一粒石子珞到车轮,车内的身形随著车身微微摇晃。
车内的少微始终目视前方,直到抵达落脚之所。
为确保公务指挥与灾情响应,此番朝廷官员治灾,日常议事皆在城外县署,县署周围的邸舍也被征用,用于起居办公、囤置粮食医药。
神祠众人到达,太祝花狸理应先去拜见负责此事的六皇子刘岐、此处如今当之无愧的地头凶禽。但此凶禽天未亮便带著官吏外出督查诸事,此刻不在署内。
少微便先与其他官员碰了面,并去看了临时药库,库中所囤多是艾草与苍术,以及退烧用的芘胡,且数量称得上充足。
少微不禁感到省心之际,一旁的官吏道:“乃是六皇子设法筹措,原先那些药商一直在伺机抬价,这两日方有富商前来捐献,前日这药库且还空著。”
少微点点头没说话,转而向太医署的人询问患疫百姓现状。
太医署几人都面露愁色。
这疫病的症状大多并不严重,若及时医治,痊愈的可能极大,那六皇子效仿凌皇后生前有过的举措,特令人建了“庵庐”,专用来安置医治患疫者,阻隔疫病流动传播,如此有条理的决策做法,让他们太医署的人也倍感省心。
然而如今庵庐已建成,那些患疫百姓却不愿前往。
“到处都在传,说是患疫者一旦被带去庵庐,便会被一齐活活烧死……”太医署的官吏叹气:“强行带去了,也要设法逃走,许多百姓甚至相互隐瞒病症,我们的人只能每日在各乡奔走查探。”“已死了十余人,六皇子有严令,凡患疫病身亡者,尸首务必交由官差掩埋,却也有百姓不肯依从,为此官民常有冲突。”
“尸体的处置还能强行为之,但活著的患疫之人却极难约束,如今庵庐中统共只安置了不到二十人……”
“其中还有一半日日哭求著不要将他们烧死。”
少微皱起眉毛,前世她并未听闻疫病大肆传播,更没有什烧死百姓的事情发生,百姓人丁同样宝贵,除非是极致命的大疫,部分朝廷才会选择焚人烧村,而今这疫症显然远未严重到那等程度。此刻这般局面,倒像是有人刻意煽风点火,挑唆误导百姓……同前世情况对比一番,即不难推测此事是冲著谁来的。
而若任由此象发展,疫病定会愈发难以控制。
少微思索一番,又问了其它,如此大半日过去,算是将诸般状况都大致了解了。
临近昏暮,县署外马蹄声人声归来,纱帐高车之中,青袍少年拄著脑袋睡了一路,跟著他回来的官员们无不腹诽,此子精力过人,途中如此一番养神,只怕又有精神彻夜刁难他们了。
车马停稳,少年打著哈欠直起身,抬手先撩起车帐,见到衙署大门内有身穿巫服者出入,随口问:“又有谁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