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员筹备流程,侍者刷洗祭台,巫傩演练祭舞,匠人著手制作赤面瘟神像。
灾疫发生时,必有“送瘟神”的打邪仪式,比起民间由稻草扎就的瘟神像,经朝廷巧匠所制之像更加高大凶煞,此像一如棺椁,在工匠手中逐渐成形。
而那只即将被封棺的恶鬼如今已是必死相。
阴暗牢房中,一身素黛色裾裙的少女站定,满眼恨意地看著缩在泥榻上的将死之人。
“为什是我阿弟?”刘鸣问出反复想过的一句话:“只因为那一声妖怪吗?”
这妖道死期已定,仍被严加看守,她求了皇帝准允,才得以来此亲眼一看这妖道现状。
眼中所见还算满意,但心中怨恨无法消弭。
“只因为……”赤阳闭著仅剩的一只眼,声音衰微,嘴角却带著笑:“世人皆道童言无忌,不过是纵容无知恶念……”
他口中溢出一缕叹息:“也怪他运气不好……最后一位童子当为刘家血脉,不巧,我那时只想到了这个不乖巧的孩子……只怪他让我记下了他。”
刘鸣的身体在发抖,她欲上前,被贺平春伸手拦住。
“不,稚童本无辜……”赤阳犹有微弱叹息:“郡主何苦非要去听经,造下这一场孽缘。”刘鸣怨恨的神情倏忽怔住,心底似沁出血来,渗入眼底,眼眶变得赤红。
泥榻上的道人依旧闭眼,他声息微弱,但每一次喘息,仿佛都要将更多人一同拖入炼狱。
刘鸣几乎崩溃,面上纵有万千恨意,也压不住内心无法直面的愧责,她被带离这间牢室,崩溃茫然间,见到了迎面走来的大巫神与刘岐。
“太祝,六弟……”刘鸣的声音有些发颤,一月余的光景,她形销骨立,颊边再无先前的红润饱满。短暂打罢这照面,贺平春送了刘鸣出去。
大巫神有皇命在身,有随时审讯赤阳之权,贺平春临走前,只低声提醒六皇子:“……祭天之期已定,殿下下手当慎重。”
在外人眼中凶煞无序的刘岐从善如流地点头,待至牢室外,依旧为花狸把风。
“想好了吗,你就要死了。”少微没有表情地问。
赤阳终于虚弱睁眼,似笑非笑地反问:“………你想好了,果真要杀死她吗?”
那唯一被他正视的少女这一次面上眼中皆无起伏:“要杀她的人始终是你,所以我要杀你。”简单的话语,笔直的逻辑,再不可能被撼动的姿态。
赤阳看著,慢慢地说:“好啊……”
还是不够,果然还是不够……
“那就一起下地狱吧。”他缓缓笑了,重新闭上眼:“死的人要下地狱,活的人也得跟著下地狱……”“巨山之围地狱、酆都地狱、血湖地狱……日夜煎熬,不得解脱。”
他仍不退让,已无谈判希望,少微转身便走,不与无用处的恶鬼多作纠缠。
这次迈出牢室的脚步更加果决,她不会再来此地,下次见面,即是他死期。
刘岐最后看一眼那蜷缩泥榻上的躯壳,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赤阳已经被她杀死了,仙人名望被她毁去,肉身被她困死,怨毒的用心也被她踩碎,唯独还剩下这最后一口写明了时限的浊气。
这口浊气再如何残喘,也续不了赤阳的命。
十日之期是少微心中的期限,也近乎是赤阳寿命的极限。
贺平春返回后,又查看了赤阳的情况,幸而六皇子此次足够冷静,若再动手,只怕十日也难熬……太医署的人昨日来看过,这条残命的脏腑已然开始败坏。
这样一个人,已逃无可逃,也无逃的必要了,就算逃出去,也只是换个地方咽气,是双重意义上的必死之人。
即便如此,贺平春未敢大意,依旧交代得力副手严加看管。
必死之人怀必死之心,以必死之态躺于泥榻上,口中喃喃如同疯言呓语:“她不愧是你的徒第……”“但我也不愧是你的师弟吧………”
“此刻真是冷……”赤阳蜷缩得更加窄小,后背躬缩,脊骨突出如一串珠,他昏昏将入梦,分不清今夕何年般,轻声呓语:“……你将衣物给了我,你冷不冷呢?”
“觉得冷吗?”
出了大牢,夜色中,见少微双手抱臂而行,刘岐出声问。
六月底的天,暑气尚未褪尽,怎也不该觉得冷。
少微摇头否认,但抱著的双臂没有放下。
刘岐见状,心生一无礼之念。
此刻行出大牢不远,等候未去的刘鸣走了过来。
她神情几分浑噩,但依然立即抬手,弯身向花狸深施一礼:“太祝查明了杀害纯儿的真相,使真凶伏法,如此大恩,刘鸣此生铭记……”
少微调匀了呼吸,压制住骨血透出的寒意,放下抱起的双臂,却是道:“郡主,你不要信他的话。”刘鸣怔怔然抬起头,对上一双极具说服力的眼睛,那眼睛的主人不容置喙地道:“他是杀人的鬼,还妄图推卸罪恶。他的话不要听,你只要记著一件事,他杀了人,他在承担痛楚,他就要死了。”刘鸣身处浑噩茫然中,情绪忽然被这简洁话语劈开一道出口,她看著眼前的少女,竟从对方身上感应到一丝相似的气息,好似无形中走过同一条路,但面前之人俨然是开路者,所以才能为她引路。下一瞬,不远处的刘岐即看到刘鸣践行了那个他无法付诸行动的无礼之念。
刘鸣含著泪,将少微一把抱住。
少微显得颇为紧绷,一时不知如何应对,她下意识转头,看向刘岐,眼神惊愕,似在向他求助。然而刘岐乐见其成,未将她解救,反而露出一个带些促狭的笑,转身离开了。
刘鸣能做的事他做不得,但他还有其它事可以为她去做。
赤阳宁死也不开口,不是结束。赤阳死后,也不是结束。唯有她开口说停下的那一刻,才算真正结束。她未下令之前,一切都要继续。
九日,八日,七日,六日,五日…
日夜思索、奔找、查探,少微绷成一根紧紧的弓弦,一刻不得放松。
她已接受就此杀了赤阳报仇作为收场,但依旧无比看重心中那个期限,留赤阳活到那一日前夕,亦是因为不愿放弃任何可能。
逼近的期限带来日益剧增的焦灼,少微的话越来越少,动用穴位大法也无法安眠。
沾沾察觉著这汹涌的情绪,也受到影响,开始出现鸟类焦躁拔毛的刻板举动。
继墨狸的头发与小鱼的眉毛相继遭殃之后,此夜家奴躺在榻上,焦躁的小鸟拿长喙一下下拔他近日不曾打理的胡须。
家奴没有表情,一副听天由命之态。
虽说别家的鸟急起来都是拔自己的羽毛,但他家的……大概是随主人吧。
小鸟的主人不在家中,再次夜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