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川三万,流水日夜不停,经久不息。
那些游鱼虽说每日不同,但看得太久,却好像也会有些腻。
高大女子坐在河边,安静看著游鱼,只是从她时不时便会指向一条大黑鱼,而从那大黑鱼就会轰然化作一阵黑雾的景象来看,她的心情,或许没有那好。
她的一双玉足在水搅动,惊起涟漪,一些五彩斑斓的游鱼,这会儿就缓缓游动到了她脚边,似乎知道她的心情不好,所以就用鱼尾不断触碰她的脚背。
“快去投胎啦。”
高大女子低著头看向那些游鱼,“前面的路还很长,要好好走,不然很容易走不到最后的。”
那些游鱼好像听得明白人言,继续在她的身前游动几圈之后,这才缓缓朝著远处游去。
身为忘川之主的女子看著那些游鱼远去,脸上终于浮现出了一抹笑意,要是这条忘川河全是那些个黑鱼,那她早就烦死了。
不过很快她脸上的笑意就渐渐敛去,她仰起头,看向忘川上游,然后身形,一闪而逝。
忘川三万的源头,有一个身穿大红衣衫,宛如女子出嫁的嫁衣女子,柳叶眉樱桃口,肤色雪白,堪称人间绝色。
身材更是曼妙。
她此刻正蹲在那忘川源头,伸手逗弄著一条黑色的游鱼。
只是她很快就看到了水面倒影出现了一个高大的白衣女子。
红衣女子也不慌张,只是仰起头,看向那个此地的主人。
两人对视,原本还堪称人间绝色的红衣女子,到了这会儿,就黯然失色了。
世间女子,只论容貌,无人可以堪比那个高大的白衣女子。
只是还不等她说话,忘川之主只是一挥袖,红衣女子的身形就轰然而碎,她身上那件宛如嫁衣的红袍,更是瞬间碎裂,好似鲜血四溅。
那些碎衣片,飘落到忘川河面,引来不知道游鱼啄食,但当那些游鱼触碰到那些碎衣片之后,那些碎衣片就又消散得无影无踪,好像只是一场梦幻泡影。
忘川之主神色漠然,只是看向不远处的河岸一棵树下。
红衣女子的身影汇聚,重新凝结。
她刚出现,就一脸委屈,“秋姐姐,不就是几百年不见,怎一见面就要喊打喊杀的?”
忘川之主没有回答她这个问题,只是漠然道:“苏漆,真觉得我不会离开这去杀你?他们叫你一声圣人,你就敢在我面前如此行事?”
世上有九位圣人,在青天之下,众生之上。
眼前这个叫做苏漆的红衣女子,便位列其中。
苏漆微微欠身,“这不是要看看秋姐姐你愿不愿意我来嘛?不然哪敢这行事。”
她刚说完这句话,身形就再次被忘川之主一挥袖轰碎。
这一次,她无法重聚。
只是从更远处的山林,这才走出另外一个“苏漆”来。
那个现身的女子圣人看著这边树下,心疼不已,“秋姐姐,我这两道念可不容易,你这说打散就打散了,我这十年光阴就算是白修行了。”
忘川之主不理会她,只是对方既然真身来到此处,也就没有再出手。
苏漆来到这边,微笑道:“秋姐姐,我可不是故意羞辱你,咱们姐妹虽然有点微末交情,但几百年不见,就怕姐姐已经不念旧情,要是一下子给我打死在忘川,那可真是让妹妹都没地方喊冤去。”
五位青天一般不会干涉世间,但世人敢进入青天道场,那生死,没说的,那就肯定是这位青天说了算,这个道理,不管谁来,都是这讲的。
苏漆作为九圣人之一,也逃不过。
所以她才会先化两道念进入忘川,想要确认忘川之主的想法。
毕竟世上的人不清楚,她可是很清楚的,这位以一棵参天大树化作的修士,因为是独一份的草木生灵,所以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都没有人的情感,后来好不容易学会了,却学成了个喜怒无常。
一般人喜怒无常也就算了,可偏偏眼前这位,境界修为高得可怕,让人没有办法。
“看起来秋姐姐修行了这多年后,脾气就又更好了些,不过依著我说嘛,姐姐的脾气本来就很不错了,没必要一直改,姐姐也没必要跟世上那些人讲道理啊。”
苏漆微笑著开口,声音很柔,就像是真心实意地在为这位忘川之主说话一样。
忘川之主对此,只吐出两个字,“话多。”
苏漆一脸委屈,“姐姐你这说,就不怕伤了妹妹的心嘛?妹妹是听说前些日子姐姐去了玄洲,跟那个只知道算命推演的家伙打了一架,还是姐姐威武,竟然亲自去了对方道场,那家伙占据地利,就算是侥幸赢了姐姐,那也不算本事,只恨妹妹愚钝,这些年修行不得寸进,要是妹妹也能踏足青天,就可以帮著姐姐一起对付那家伙了。”
听著这些话,忘川之主没说什,只是在河岸边缓行。
苏漆赶紧跟了上去,走在忘川之主身侧,但始终要落后半步,表示对这位忘川之主的尊重。
“怎,姐姐你现在都不愿意搭理妹妹了,难不成这些年,认识了新的妹妹?好嘛,反正老话也说了,喜新厌旧,姐姐这想,也倒是人之常情了。”
苏漆依旧是委屈的样子,有些可怜巴巴地盯著眼前的忘川之主。
只是依著她的身份,世上其他修士要是看到她这个样子,只怕怎都会惊掉下巴的。
“说得好听,几百年不来看我,倒是怪上我喜新厌旧了?”
忘川之主淡然开口,声音倒是浮现了一些淡淡的情绪。
她和苏漆相识很早,最开始这个红衣女子也不过只是个玉府境的小修士,误闯这忘川三万,只是忘川之主并未对其痛下杀手,那个时候,她其实已经很能控制自己的脾气了,不过比现在,肯定要差一些。忘川之主跟她聊了许多,对她的修行,也指点了一番。
此后苏漆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来到忘川,跟忘川之主见一面,聊一聊,有时候会小住一两年。
忘川之主看著她从一个玉府境的修士,逐渐万、登天、最后踏入云雾,在胜过一个老圣人之后,位列九圣之一。
那个时候,忘川之主也是有些高兴的。
不过后来苏漆就有几百年不来了,这让忘川之主最开始有些难过,后来有些愤怒,再到后面,就无所谓了。
“那姐姐可冤枉妹妹了,妹妹这些年是一直在养伤啊,为了那个死鬼,我可差点都死了。”
苏漆叹气道:“我几百年没能来看姐姐,我也想念得很。”
忘川之主讥笑道:“喜欢谁不好,非要去喜欢个剑修,你有这下场,不是自找的?”
其实当初两人能以姐妹相称,是有一天这个早就踏足圣人之列的红衣女子跑来跟她说,自己喜欢上了一个剑修。
而早早就已经喜欢上某位天底下本事最大,胆子最小的剑修的忘川之主,虽然没有跟她说这件事,但也大概因为这件事,会让她对苏漆更加上心,从而关系更亲近。
至于苏漆喜欢上的那个剑修,说起来跟忘川之主很有缘分。
解时。
青白观主最得意的弟子,过去这四百年,剑修中独一份。
哪怕是他已经死了三百年,这个世间的剑修,也没有谁能和他比肩。
“是啊,都是自找的,不过天底下的女子,也就只有姐姐你能忍住不喜欢他了,那意气风发的一个人,那璀璨的一个人,真的很难不喜欢呢。”
苏漆眼眸浮现出那个人的模样,仿佛又在此刻看到了他的身影,那随性,那自在,那让人只是看一眼,就心生欢喜。
“所以哪怕为了他,断了自己的青天之路,也都觉得不后悔?”
忘川之主轻轻开口询问,声音柔和很多。
“哪能不后悔?我都后悔死了,这生死走了一遭,居然还是让他死了,当然后悔啦。”
苏漆自嘲一笑,“只是我这样对他掏心掏肺的,他也无动于衷,我也不知道,他到底是天底下的所有女子都不喜欢,还是独独不喜欢我?”
“他就连对那个相貌平平的师姐笑的次数都比我多,姐姐你说,我哪点比不上李青花?!”
说著话她还了挺了挺腰肢,这样一来,原本就已经不算小的某处,这会儿就更显得波澜壮阔了。
忘川之主知道李青花,那个李沛的弟子,这些年不知道多少次在忘川三万外围想要进来,只是每一次她真想踏步往前的时候,她就会“善意”地提醒她,别真想著进来,会死的。
当然,她对李青花的厌恶原因不算复杂。
她是李沛的徒弟,只占一小半,更多的是她不打算认李沛当师父了。
李沛那个家伙,虽然很讨厌,但她却见不得世上的所有人对不起他。
要不是她是李沛的徒弟,说不定早就被她随手打杀了。
这样的人,留在世上做什?
“你还是强过她许多。”
忘川之主说了句心话,大概也算是公道话。
毕竟两人不论境界还是相貌,都差得远。
“那就是嘛,可那个死鬼不知道怎想的,就是不愿意跟我亲近。”
苏漆委屈低声道:“难不成就是因为我喜欢他,所以就变成了他辜负我的原因?”
忘川之主来到一棵树下坐下,摇头道:“我不知道。”
苏漆跟著坐在她身边,继续说道:“我也是没脸没皮的,老是喜欢热脸贴冷屁股。”
忘川之主默不作声。
苏漆悄悄看了忘川之主一眼,小声道:“姐姐……”
只是才喊了一句,就没有下文了。
忘川之主其实早就知道她的来意了,无非是跟那个牛皮糖一样的裴伯一样,甚至于除去裴伯之外,李沛也好,还是其余青天也好。
可以说整个世间的大人物,都很关心一个问题的答案。
而那个问题的答案,大概所有人都觉得,唯一能知道的,就是她了。
毕竟她是忘川之主,看著忘川三万,所有人若有转世,都要从她眼皮子下走一遭。
不过那些所谓的大人物,大概也不敢亲自来这边问她答案,至于这些年通过那多法子来旁敲侧击的,不知道死了多少。
忘川之主从未告诉任何一个人,因为她担心,自己一旦开口,那个胆小的剑修就会也知道了,他知道了,就更不会来见自己了。
所以她非要他亲自走到这来问她。
苏漆这会儿很显然也是想要知道那个答案。
她算是最有可能从忘川之主嘴知道答案的人之一了。
忘川之主说道:“就算有转世,人也不是当初那个人了,知道了,找到了,跟不知道,找不到,有什区别呢?”
苏漆一怔,但随即咬牙道:“可我还是想要知道他是不是有转世,还想再看他一眼,如果他记不起来以前的事情,说不定这次能喜欢上我呢?”
忘川之主看了她一眼,眼有些莫名的情绪,“这痴情呦。”
苏漆鼓起勇气,伸手摇动忘川之主的手臂,“姐姐,你就告诉我嘛。”
忘川之主指著河的那些游鱼,平淡道:“你看,每天这要来这多鱼,每一条看著都差不多,我怎能分清楚呢?这多鱼,我有时候一不小心就看漏了,我也不能一天到晚都看鱼啊,所以我真的不知道。”
忘川之主有些不忍,但到底还是没有说一句准话。
苏漆脸色有些发白,但还是不甘道:“他那特别,就算是死了,也肯定是特别的,姐姐,肯定很好认的!”
忘川之主不说话,只是就这看著她。
苏漆的那双眸子逐渐黯淡下来,脸上有些怎都无法遮掩的失望神色,她轻声喃喃道:“是的,每天有那多人死,鱼这多,姐姐怎看得过来呢?”
忘川之主听著这话,只是转过头去,不看她。
苏漆抱住自己的膝盖,开始小声啜泣起来,她已经几百年没有哭过了,这会儿也没有哭得太大声。
忘川之主不说话,只是安静地看著河面,不知道在想什。
苏漆哭著哭著就睡著了,在梦,她好像又见到了那个年轻剑修。
当时第一次见面,她捂嘴轻笑,“你就是那位观主的关门弟子解时?”
那个年轻剑修只是摇摇头,有些随意,“现在你这说,算有些道理,但以后你见到李沛,你就要对他说,‘你就是大剑仙解时的师父李沛?’如此才对。”
苏漆笑道:“你胆子真大,我没见过你这胆大的人。”
那个叫解时的年轻人指了指自己鼻子,说道:“现在你就见到了。”
苏漆说不出话来,只好对他竖起大拇指,然后她就发现对面的年轻人不打算理她,就要走了。
她有些好奇问他,“你不知道我是谁吗?”
那个年轻剑修一脸无所谓,“生得这好看,你不就是圣人苏漆吗?可那和我有什关系?”
苏漆挑眉道:“你既然知道我就是苏漆,为什还敢这跟我说话?”
“哦,我对李沛也是这说话的,咋了,你比李沛还要了不起啊?”
解时的这话,给苏漆噎得说不出话来。
她就算是圣人之一,也没有胆量敢说自己比李沛还要了不起啊。
不过她还真不生气,只是觉得眼前的这个年轻人,很有意思。
大概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她就开始关注起那个年轻剑修,渐生情愫的吧。
只是让苏漆伤心的事情,则是那个已经踏足云雾,成为当世最年轻的九圣人之一的解时,几乎想都没有想,就拒绝了自己的那次表白。
“你苏漆喜欢我,是你苏漆的事情,我解时管不著,但我解时不喜欢你苏漆,你也管不著。”
真是随意又绝情的男人。
苏漆这辈子没见过这样的男人,从前没有见过,他之后,更没有见过。
既然如此,又怎能不念念不忘?
……
……
就在苏漆在河边睡著的时候,忘川之主已经起身离开了这,她独自走在自己的道场中,神情淡然。
天底下的痴情女子,都有一个特点,就是愿意把自己喜欢的男子某个方面不断放大,放大到旁人无法比拟的地步。
但实际上,他远远没有这好。
只是这个道理,并不适合忘川之主而已。
她要是说自己喜欢那个男人的剑道最高,那他还真是最高,世上无人能够比肩。
不过她喜欢李沛,的确只是源于李沛的那句口头禅。
“你要跟我问剑,你觉得你配?还是以为,你叫李沛啊?”
这位剑道最高者,当年第一次说起来这句口头禅的时候,其实也只是个境界不太高的剑修。
如果说如今的柳仙洲是整座西洲的宠儿,那当年崛起于微末的李沛,就是众多西洲剑修眼那种一点不安生的孩子,一个不注意,就要惹出个鸡飞狗跳来。
明明这家伙身后没有背景,但行事偏偏一点都不低调,行走西洲,一言不合就是要约剑,他惹的人倒是不挑,上到当初早已经成名的剑仙,下到和他差不多的同代年轻人,反正一言不合就是打。
可咄咄怪事就是,这个半点不安分的青白观主,遇到那些出身大剑宗的世间一流剑道种子,只要是同境而战,没败过。
至于遇到那些个境界高妙的剑修,输了,对方也有些舍不得痛下杀手,剑修一脉,从来都有个不成文的规矩,那就是前辈剑修对上后辈剑修,双方要是没有那种怎都解不开的深仇大恨,几乎都不会痛下杀手。
尤其是那些年的李沛,已经声名鹊起,要是死在某位前辈剑修的手中,等人搞清楚缘由,只怕唾沫都要将那些个前辈剑修彻底淹没。
这样一来,就更让李沛肆无忌惮,这家伙最让人津津乐道的就是,某次这家伙对著某位西洲一流剑宗的长老级别的剑修口出狂言,惹恼了那位剑修,于是御剑追杀了李沛一年有余,两人明明境界相差不小,但这一年多时间,他硬是没被那位剑修追到,等那位剑修气急败坏之后,终于用秘法追上李沛后,递出一剑,将李沛打落悬崖。
只是那一剑之后,那前辈就已经无比后悔了,清醒过来,他十分后悔当初居然对李沛那家伙痛下杀手,只是当他找寻李沛尸体无果返回宗门之后,就开始惴惴不安,生怕哪天某位前辈剑修得知了此事,上门来也给他递一剑。
可就在他担心几个月后,那原本认为已经死了的李沛又活蹦乱跳地继续“为祸西洲”了。
这一次,这家伙追著他门下的剑修打,也不取人性命,就是个单纯的要跟人比剑,甚至创下了连胜三十六场的记录。
一天之内,更有连胜十七场的记录。
至于被堵著宗门挑战的那座剑宗,门下弟子不知道有多少人憋不下那口气,请宗门长辈出手,但那位长老虽然气得不行,但还是没有点头,李沛打上门来,是丢脸,但这会儿还要以大欺小,那就别在西洲立足了。
结果李沛就在那剑道宗门前硬生生住了一个月,最后还是那位宗主出面,送了李沛好些东西,这才把事情揭过去,只是当后面李沛证道青天之后,这座剑宗倒是毫不避讳地把这桩事情写到了宗门的发展历程之中。
被一个籍籍无名的剑修挑衅过,那是耻辱。
但被一位青天找过茬,宗门都还在,这就是实实在在的荣光了。
甚至于当初被李沛砍出来的那些剑痕,现在都被那座宗门保护起来,有外客登门,就领著去看。
就一个说法,这些剑痕,李沛砍出来的。
这话一说出来,谁能不羡慕?
而忘川之主跟李沛的第一次见面,就是在他被那位剑修一剑打落悬崖的时候,双方那个时候都没能证道青天。
化形不久的忘川之主,正在游历世间,碰到了那个衣衫褴褛浑身是伤的年轻剑修,后者明明疼得人都站不直了,还在那边说,老匹夫剑不够快,更没力气,要是换作自己来,一剑递出,必叫李沛那狗日的去见阎王。
忘川之主就有些感兴趣地问了一句,谁是李沛。
结果李沛哈哈大笑,指著自己鼻子,说不才就是在下。
有些时候,能做师徒,肯定是会有些缘分的,就像是李沛和解时,在很多时候,的确就是同样的人。
但说完这话之后,这家伙就有些扛不住了,一屁股坐在地面,说什也不起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