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和十九年,九月初一。
扬州钦命清查盐漕吏治积弊司正式成立,简称扬州清弊司,由两淮盐政监察大使兼钦差薛淮主持,漕军总兵伍长龄、江苏按察使石道安、扬州知府谭明光、两淮盐运司同知黄冲等负责协助,江苏巡按御史和靖安司则负责全程监督。
清弊司的事务千头万绪,薛淮将其分为三大部分,第一是最重要的盐政贪腐案,由他本人和黄冲负责,第二是刘、郑、白、葛四大豪族的不法行径,由谭明光主要负责,第三便是府县两级贪官污吏如刘让、郑宣和罗通之流的审查,这一块则由按察司的人手负责。
薛淮通过对许观澜等人的审讯,从盐运司堆积如山的档案中找到最核心的盐引分配原始记录、税银流水和灶户盐场供给底账,在详细核算之后,得出一个十分准确的结果,那便是两淮三十座盐场实际年产盐数量和发放盐引存在一百八十七万石的恐怖差距。
简单来说,许观澜在娄师宗和陈伦的支持下,勾结刘傅、郑博彦、白修和葛怀城等两淮大盐商,以虚报引额的方式,将截留私藏的官盐以私盐的形势流入民间,每年在朝廷不知晓的前提下直接获利百万两白银!
这帮人欲壑难填,即便提前截留超过三成的官盐中饱私囊,依旧在上报给朝廷的盐税中捞油水。
其实天子和庙堂诸公都知道他们的手脚不干净,只是没有追究而已,若不是这次薛淮将他们提前截留的恶劣行径密奏天子,只怕许观澜依旧能稳稳当当地做他的盐运使。
靖安司掌令叶庆这两天勉强维持平静的神态,实则心里早已翻江倒海。
经过初步清算,光是许观澜一个人贪墨的财产就将近五百万两,若是再加上陈伦、娄师宗等盐运司官吏的赃款,数额直逼七百万两,超过大燕一年赋税收入的四成!
他当然知道朝廷如今的境况,据说户部尚书王绪快要愁白了头发,天子近来的心情也不好,只要扬州的消息传回京城,想来一定能引起朝野震动。
一念及此,叶庆不禁抬眼望向堂内侃侃而谈的薛淮,心中颇为感慨,这位年轻的同知来扬州仅仅半年就取得如此惊人的政绩,只怕不需要多久便能重返中枢。
“诸位大人,先前我等已经核对过盐运司贪腐大案的细节,稍后便会拟成奏章迅速送往京城,交由陛下圣裁。接下来我想谈谈关于刘郑白葛四家大族的问题,对此我个人建议是区分主从、明晰罪责、惩前毖后、以养代杀。”
薛淮这番话一经出口,堂内几位大臣神色各异。
江苏按察使石道安眉头微蹙,他是司法老吏,更习惯对罪证确凿者依律严惩,只不过薛淮的官阶虽低,却是天子亲自委任的查案钦差,当下拥有更大的话语权,于是他平和地说道:“薛钦差不妨细说。”
“首先,主犯必惩,首恶必究。”
薛淮展开一卷厚重的名册,徐徐道:“刘傅、郑博彦、白修、葛怀城四人作为四大豪族之首,长期与许观澜等人勾结,是操纵物价、私贩官盐、侵吞国税、鱼肉百姓的元凶,他们及各家参与核心决策的嫡系子侄,罪证昭然无可宽宥,当依《大燕律》严惩不贷,家产抄没充入国库!”
众人对此自无异议,石道安亦微微颔首,若不严惩首恶,不足以平民愤,不足以肃纲纪。
薛淮见状便继续说道:“对于各家协助参与、或知情不报但非核心骨干者,以及虽为家族中人但未直接卷入上述重罪者,则需以罚代刑并给与出路。”
在众人的注视中,薛淮话锋一转道:“此辈并非全无经营之才,若一律投入大狱或尽数流放,或使其家族数万仰食之佣工、伙计顿失生计,反生民乱。因此我的意见是强制分家析产,将四家过大的产业拆解分割给各房,轻罪之人需要缴纳巨额赎罪银,如此足够使其元气大伤,再无垄断之资本,但保留其基本产业运作能力,此举或能化害为利。”
“好一个化害为利!”
石道安终于忍不住开口,他捋着胡须微笑道:“薛钦差老成谋国,以赎罪罚金代替株连,既能充实国库,又不至彻底摧毁扬州商业根基。本官对此颇为认同,只是这般轻纵是否有损朝廷威严?那些族人虽非主犯,却也受惠于家族之不法巨利,未必干净!”
“臬台所言甚是。”
薛淮神色如常,从容道:“赎罪银绝非轻纵,而是严苛的经济惩戒与社会限制的结合,其数额将设定在他们所能承受的极限边缘,使其家族财富大幅缩水,世代积累的巨富顷刻崩塌,此痛远比徒刑更加深入骨髓。至于朝廷威严,薛某认为杀伐果断是威严,明正典刑是威严,而因时制宜、惩前毖后、重塑秩序、泽被民生,则是更高层次的威严。若一味株连导致商业瘫痪物价飞涨,百姓失所,这才是对朝廷最大的损害。”
石道安沉吟片刻,赞许道:“钦差高见,法理不外乎人情,更需顺应时事,如此处置确为良策。”
他当年和薛明章有不错的交情,如今和沈望更是至交,因此上次收到薛淮的求助信之后,他毫不犹豫伸出援手,但这不代表他对薛淮本人有多么认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