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担忧,他的哭声,显然是朱高燧、李景隆无法理解的。
但诏狱却伴随着他的哭声,重归死寂。
一种更加疯狂和不可预测的风暴,似乎已经被那五个冲出去的年轻身影,带向了应天府的每一个角落。
另一边,华盖殿内。
寂静如墓地。
蒋瓛垂首肃立,如同雕塑。
云明更是屏住了呼吸,恨不得将自己缩成一团阴影。
老朱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那双深陷的眼眸中,却仿佛有风暴在酝酿。
他手指无意识地、极其缓慢地敲击着龙椅扶手,轻微的‘嗒嗒’声在寂静的大殿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令人心悸。
劝阻冲突是怕连累那张飙?
张飙非但不领情,反而大骂他们阻止自己求死?
明天的事,留给明天的人去做.要以身殉道,警醒世人?
那五个小子,最后竟喊着要‘掀了这天’、‘拉人陪葬’,然后决然离去?
这一连串的信息在老朱的脑中飞速过筛、分析、拆解、重组。
他首先感到的是极致的荒谬和被挑衅的暴怒。
一群蝼蚁,竟然敢妄言‘掀了这天’?!
那张飙,死到临头,还在那里惺惺作态,玩弄人心?!
还有那五个不知死活的小子,真以为能翻起什么浪花?!
杀意,如同毒藤般再次疯狂滋长,几乎要冲破理智的堤坝。
但下一刻,某些更深层的东西,却被触动了。
张飙那种为了某个看似不可能的目标,近乎偏执、不择手段、甚至不惜自身性命也要推进的疯狂劲儿.
还有沈浪五人,明明怕得要死,却因为某种信念,被煽动起来,竟敢生出螳臂挡车的勇气
这种组合,这种看似荒谬绝伦却又隐隐透出某种奇特感染力的行为模式
想着想着,老朱的思绪,不由自主地飘远了。
飘到了很多年前。
飘到了那个总是温和谦逊、却又在某些问题上异常执拗、甚至会顶撞他的儿子身上。
那个儿子仁厚,不像这般酷烈。
但有时候,为了坚持那些所谓的仁政、道理、原则,为了保全某个他认为不该杀的官员,为了不执行他觉得不合理的礼仪,也会展现出一种异乎寻常的倔强和勇气。
甚至会跪在奉天殿前,据理力争,哪怕明知道会触怒自己这个父亲。
那种执拗,那种为了心中认定的‘道’而近乎天真的坚持,那种明明力量悬殊却不肯退让的姿态.
虽然表现方式截然不同,一个温和一个暴烈,一个建设一个破坏,但在那内核深处,似乎都有一种不顾自身、不计后果、非要撞破南墙的傻气和不悔。
一个荒谬绝伦、却又无比清晰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中了老朱。
他几乎是无意识地,嘴唇微微翕动,一句极其低微、仿佛梦呓般的嘀咕,滑出了唇边:
“标儿,这小子,某些地方还真他娘的有点像你啊”
这句话极轻,轻得像一阵风。
但在这落针可闻的死寂大殿里,却如同惊雷般,炸响在蒋瓛和云明的耳边。
蒋瓛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头垂得更低,仿佛什么都没听见。
而侍立在旁的云明,则是浑身猛地一颤,眼睛瞬间瞪得溜圆,脸上血色尽褪,如同见了鬼一样,猛地抬头看向老朱的背影,又立刻惊恐万分地低下头,心脏狂跳得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皇爷皇爷刚才说什么?
标儿?他是在叫.太子爷?
说张飙.像太子爷?
疯了!皇爷一定是被气疯了!应该是思念太子爷过度,魔怔了!
那张飙是个什么玩意儿?一个疯癫无状、求死觅活的狂徒!
云明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吓得魂飞魄散,连呼吸都忘了。
他死死低着头,不敢让皇帝看到自己脸上那无法掩饰的惊骇和荒谬感。
老朱似乎也瞬间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言。
他那敲击扶手的手指骤然停住。
整个大殿的空气仿佛彻底凝固了。
他没有回头,也没有任何解释。
只是那原本就挺直的背影,似乎变得更加僵硬,如同铁铸一般。
沉默。
令人窒息的漫长沉默。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老朱才缓缓地、用一种听不出任何情绪起伏的声音开口,打破了这可怕的寂静:“云明。”
“奴奴婢在!”
云明吓得一个激灵,声音都在发颤。
“去告诉太医署,咱有些头晕,让他们开几副安神的方子。”
老朱的声音平淡无波,仿佛刚才那句石破天惊的话从未出现过。
“是是!奴婢这就去!”
云明如蒙大赦,连滚爬爬地退出了大殿,后背已经被冷汗彻底浸透。
直到云明的脚步声消失,老朱才缓缓转过身。
他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但那双眼睛,却锐利得如同鹰隼,直直地看向依旧垂首肃立的蒋瓛。
蒋瓛感受到那目光,身体绷得更紧。
“蒋瓛。”
“臣在。”
“刚才,你听到什么了?”
老朱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无形的、足以碾碎灵魂的压力。
蒋瓛头也未抬,声音依旧是那副毫无波澜的调子:
“回陛下,臣方才凝神思索逆贼张飙及其党羽之危害,并未听清陛下与云公公的交谈。”
老朱盯着他看了半晌,那目光仿佛要穿透他的颅骨。
良久,才缓缓移开视线,重新望向窗外无形的远方,意味不明地冷哼了一声。
“那张飙既然那么想死,又那么会惹事.”
老朱的语调变得极其幽深难测,仿佛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下达某种指令:
“咱倒要看看,他这把自以为能捅破天的刀,到底有多硬又能替咱,撬开多少硬骨头.”
“给咱盯紧了他。也盯紧外面那五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
“他们想玩火,咱就给他们添点柴。”
“看看最后,烧死的会是谁。”
蒋瓛心中凛然,已然明白了皇帝的意图。
他知道,之前的试探,让老朱看到了张飙的决心,甚至不惜舍命,也让老朱不再犹豫,不再顾虑。
这是要将计就计,甚至推波助澜,利用张飙引发的这场混乱,进行一次更彻底、也更危险的清洗。
“臣,明白!”蒋瓛沉声应道。
老朱挥了挥手。
蒋瓛躬身,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华盖殿。
空荡的大殿内,再次只剩下老朱一人。
他独自立于窗前,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将他的一半脸庞映照得晦暗不明。
许久,一声极轻极轻的、几乎消散在风中的声音,幽幽响起:
“像吗.或许吧.曾经有个人.也像咱妹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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