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这样想的。”
说到宁忌,又沉默了一阵。
父子两离开总办往外走,张村的午后正是阴天,氛围平静,除了一些送来文件的官员,还遇上几个在道路边列队点数的孩子,看见宁毅了,向他敬礼,宁毅便也回敬了一个。宁曦过去点了几个孩子的名,让他们列队离开。
“其实,我也仔细想过,我离开之后,华夏军的样子。”走到无人处,宁毅道,“这说的离开,是指我消失后的样子……华夏军会像是一个火药桶,朝四面八方炸开,整个天下都扛不住它分裂的影响,毕竟,类似邹旭这样的人,甚至在特定环境下能超过他的人,这也不是没有。”
宁曦蹙起眉头:“那……爹您就不要消失啊。”他不是很爱听这样的话。
“但是呢……”宁毅看著他,斟酌片刻,“但是呢……一个王朝,或者说一个政权,很多决定性的东西,它的方向也好,口号也罢,要在初代的时候就尽量的立下,如果立下了,之后的几百年,都能有一个东西可以用。你譬如说接下来的几十年,当格物的发展越来越迅速,内部的固化也在加剧的时候,人们想要改良,会想起我给他们留下了四民这样的口号,两百年后,当有裱糊匠想要进行一轮变法,他也能够拿起四民来,作为一种旗帜,去做一些事情。”
“爹您不是说,你希望华夏军不是一个三百年的循环?”
“我当然是希望,可万一我做不到,怎办?”宁毅笑了笑,“这个世界啊……这个社会,如果要描述它的状态和真实,它不是一个明确的概念性的东西,它每时每刻都在运动,都在对抗。大家心的欲望、大家对物质的短期诉求,随时都在冲刷这个世道,但是是不是让大家不要有短期诉求?不是,国家形成的意义,就是让大家能够满足自己的诉求,但是想要长期满足,不让分配失衡,就必须每时每刻都有人去遏制那些短视的、无法长期延续的诉求。所以宁曦,你看国家的存在也很简单,就是让大家的欲望在尽可能长的时间,得到满足而已,执政者就像是一个会计,整天计算这个社会的收支平衡,许多年前我跟你秦伯伯说正数负数,说的也就是这些东西。”
“这中间的欲望和对抗,它存在于我们每个人的身上。一个社会的每个阶段,都要有懂得长远利益的人被创造出来,怎创造,依靠大的目标和理想嘛……所以我们创造了格物、资本之后,也必须找到一些能跟它对冲的东西。”
“爹,儒学也有这样的东西。”
宁毅点头:“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它若是没有,也就到不了两三百年的循环,但是儒家做学问的方式不严谨,基于实践的经验科学,迟早要走向学阀和学术腐败,学术腐败必然导致学问脱离实践,脱离实践之后,它无法壮大自身,那唯一的出路,就只有阉割和打击对手,求自治的圆。宁曦,你要记住,这是一切衡量方式不明确的学问必然去往的方向。儒家之所以起作用,因为它是一个壳子,它中间包含了几千年来精英个体的自觉和大量从实践中出来的社会学经验,但它同时也包裹在一堆臃肿无用的玄学术语,上限很低,配合不了格物和理智的发展。”
他说著这些过于啰嗦的话语,目光望著身边留了短发的青年人。
宁毅能够回想起孩子还小的时候,因为嘴馋偷果汁喝的情景,记得他慢慢长大的样子,也记得他在小苍河因为饥饿而蹙眉时的样子,为了追只兔子,摔得头破血流……这是自己的孩子,宁毅一度觉得,家的孩子像是NPC一样,他们承欢膝下,会慢慢的长大,但也总会围绕在自己的身边,听著自己的话,而自己会顺利的解决一切的事情,但事到如今,宁忌跑掉了,宁曦转眼间也要成为父亲,甚至有可能,要承担更多的责任。
“我希望智慧能够从千百万的百姓中间来,能有自下而上的力量,从此慢慢的加入这社会的运作,希望大家能为自己负责,因而能够保障自己的利益……为了这件事,民智必须开,对于百姓天生的、毋庸置疑的权利,要给予正式的认定……”宁毅道,“但是我啊,也不是胸有成竹,走到现在,我也有战战兢兢的感觉。”
“这一次出川,如果由我跟著,将来,这天下的上限,或许还能提一提。如果我不出去,未来的样子,基本上也就可以看得清了…”
父子俩一路前行,渐渐经过自家院落的侧门处,却见有三男两女的五名年轻人正从那出来,手上还提著几个大包小包。送他们出来的是聂云竹和元锦儿,两人自宁毅造反开始,担任的工作多数都是华夏军学堂的老师一一宁毅也是,因此他们目前还算是同事,只不过宁毅教高级班。
聂老师与元老师如今也称得上桃李满天下,偶尔会有学生过来探望她们,这些人能在孩童时期就进入聂云竹的班级,有的家庭算是华夏军的高层或是元老,也有的并无家庭,五人之中,便有一男一女是父母死在了女真人手中的孤儿,他们从小苍河时期起便跟随华夏军长大,基本是将学堂的老师当成了父母亲,每次过来张村,都会过来看望。
云竹在那边笑著挥手打了个招呼,这五名年轻人发现了宁毅父子,便也过来行礼、交谈。宁毅自然知道他们是这次被召回的干部成员,略微聊了几句,与云竹、锦儿挥挥手,方才带著宁曦离开。一阵轻柔的脚步声,锦儿从后方道路上奔跑过来,她手上拿著两把伞,递给宁曦:“你们父子俩散步,怎不带伞。”
天上有阴云聚集,宁毅望著她转身回去的背影。
许多年前,他在秦淮河边跑步,大家关系好起来以后,有几次要下雨,锦儿也这样给他递过伞。“我有没有跟你说过,当年在秦淮河边的事情?”
“说过一些。”宁曦低声道:“娘会吃醋的。”
宁毅便笑起来,他跟宁曦说起当年跑步时发生的故事,那时候聂云竹从青楼出来,带著丫鬟住在那,花钱大手大脚,等到钱花得差不多了,想要挣,找不到门道,宁毅便给她出谋划策,用第一辆小推车,成立了竹记。
两人走到河边的亭台坐下,外头的天上,已下起淅沥的小雨。
“握不住的沙,随手扬了它。这是当年,跟你云竹姨娘说过的话。”宁毅道,“那个时候,可一点都没想过什四民,也没想过,居然还会杀皇帝造反。”
物是人非,如今面对整个天下,华夏军都已经一览众山小。
雨幕潇潇的凉亭,父子俩又聊了许多的话题,有些话语,宁曦从小听到大,能够明白,也有一些东西,年轻的他仍旧是听不明白的,但宁毅也都大致的谈了谈。这日下午,再去到办公室工作后不久,西瓜回到了张村,两人聊起了出关的话题。在所有妻子当中,她是最为明白宁毅对世人的想法,也最是支持他的改革。
“便是你出去,危险也谈不上大。”她道,“但是大姐也是关心你,可以理解的。”
“做什事情都会有风险,但不能因为有风险,事情就不做了,我觉得也是这个理。”宁毅笑起来,“这说起来,你支持我出关?”
“我一贯是支持你的……”
“但是有一个事情,我想提前告诉你。”
“什事?”
“考虑到我的身体状况目前不错,长期锻炼,也有足够多的磨合得很好的安保力量,以及华夏军目前的实力,我带队杀出去,风险确实是不大的,但不能因为风险不大,而不去考虑这个问题……”办公室的屋外仍旧有雨声,宁毅缓缓开口,说到这,微微顿了顿,………所以在离开之前,我会留下一封遗嘱。”“如果我出去了,死在了外头。”宁毅一字一顿,………宁曦,会接手华夏军的统治权力,替我放下对于四民的执念,换言之,未来的某一天,他会成为华夏军的皇帝,以压制我离开之后华夏军分裂的倾向。”“……为什?”
“因为……我很自大……”宁毅道,“我自大地认为,只有我,能够把四民的落地,拉扯到一个恰到好处的位置,因为我生而知之。而你们,如果强行要做这件事,你们的经验不足,做不到位的……”西瓜蹙著眉头,思考著他的话语,两人相处已近二十年了,宁毅在她的面前,说过许多奇奇怪怪的话,有时候她质疑,有时候她将这些话语记录下来,甚至给身边的许多同志一同参详和思考,但对于眼前的这番话,她怎想,都想不清楚。
一直到许久之后,她才缓慢的、郑重地摇头:“我……我不认同。”
宁毅坐在一旁,看著她面上认真而郑重的神情,听著她做出的拒绝,过得一阵,他笑了起来,那笑声越来越大,他张开双臂,西瓜迷惑地挪过去,坐到了他的怀。宁毅抱著她笑了好一阵,西瓜道:“你也知道……你的话……不合理。”
“我当然知道,所以你拒绝,我也会觉得高兴。”宁毅道,“那意味著,听起来不切实际的理想,也已经生根发芽了。”
“宁立,那也是我的理想。”西瓜郑重地说道。
过得一阵,她道:“你也是我的理想,所以……我一定不会让你死的。”
“说胡话,我天下无敌,怎会死。”
夏日的雨,落了整个下午的时间。快到夜晚时,还有几份工作要处理,宁毅让西瓜先回去家跟檀儿等人见面了,过得一阵,宁珂提著食盒过来,父女俩在灯火之中吃过了晚饭。
工作渐渐处理完毕之后,宁毅也没有急著回去,他打开办公室柜子的最底层,拿出一个箱子来,箱子有他最为机密的一些东西,他所写的、还没有发表的一些理论文章,有注明《XX论》或是《XX纲领》的一些大部头,也有他陆续写下的一些遗嘱或是信件。
走到这个位置,许多的东西都要提前做准备,即便是书写遗嘱,也不是什消极的事,早在小苍河时期,他就不知道写了多少了。
只是每次认真的书写,都让人有一种很奇异的感觉。就好像他如同天外来客般来到这个时代,似乎也会在某个时刻,像天外来客一般离去。
摊开一张纸,他用笔沾了墨水,在油灯的光芒中,斟酌了许久。
“阿瓜,见字如面:”
他在纸张上写下熟悉的称呼,随后继续写:
我曾经跟你说起,我见过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光芒,今天,我想告诉你更为详细的故事,为你们一一为这个世界一一的以后,做出严肃的参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