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继光说,战争就是要对方臣服于己方意志,如果敌人在战后,仍然不肯屈服,军事胜利,却没能政治胜利,就是失败。
对于这一点,梁梦龙颇为赞同,他倒不是激进派,他是精算派,一次大动干戈的代价,要比打成烂仗的代价小太多了。
“打了十几年仗,我反倒成了个武夫。”曾省吾自嘲的笑了笑说道:“就依梁少宰所言。”
曾省吾是从战争层面考虑问题,却没能从政治的角度去考虑,梁梦龙说得对,播州之战,打成了烂仗,大明刚刚富起来的国帑,又得瘪下去,稳一手,直接二十四万汉兵,八路进剿。
梁梦龙写好了奏疏,曾省吾和梁梦龙联名上奏,上奏了朝廷,很快得到了陛下的朱批。
皇帝完全可以理解稳一手等于二十四万大军的逻辑,梁梦龙料敌从宽的毛病,还是跟皇帝学的。
工部尚书曾同亨到文渊阁请见了次辅凌云翼,主要是把大工鼎建的诸多事宜,仔细确认了一番。
大明现在两条驰道在修,京广驰道和济扬(济南扬州)驰道,这两个驰道,京广驰道修的慢,济扬驰道修的快,而且快的不止一星半天。
修的快,是因为沿途非常富有,人力物力充足,尤其是有运河在侧,各种物料运输方便。
“也就是说最迟明年年底就能交工,后年春天就能运行?”凌云翼询问了详细的工期。
“次辅,已经留出了天灾人祸的冗余来,如果没有的话,明年秋冬,就可以正式通入使用了。”曾同亨交了底,留出充足的冗余来,这样上上下下都好交差,提前完工和如期完工,都是忠君体国。
“如此。”凌云翼的思绪倒不在驰道上,而是在陛下驻跸松江府之事。
顺天府这个样子,陛下怎么每年都去松江府驻跸半年,处理海贸之事?
万历十九年八月初四,今年最后一次环太贸易的船队扬帆起航,北太平洋冬季的极端气候非常的严峻,和大明风暴在六七八月泛滥不同,金山国是到了冬天风暴泛滥。
经过了足足两个月的航行,环太贸易船队抵达金山国金山港。
赵穆,是此次远航的军兵之一,他广东广州府清远卫百户所的百户,现年二十四岁,身高六尺,孔武有力。
他祖籍山东即墨,他的父亲是一名客兵,从山东到浙江再到福建、广东,平定倭患立下了些功劳。
万历二年,赵穆的父亲死于广州电白港之战。
赵穆那时候才刚刚六岁,就成了孤儿,母亲死在倭患,父亲战死沙场,赵穆没有领到父亲的抚恤,连本来有的家产几亩薄田,都被夺了去,尚且年幼的赵穆,就这样成了个流民。
那时候,客兵的名声不好,一旦打完仗,客兵就成了不稳定因素,山匪海寇,有很多都是无一技之长傍身的客兵组成,聚啸山林、海岛之上,为祸一方。
万历五年,九岁的赵穆流落到了广州府,实在是饿的头晕,把珍藏的功赏牌拿去了典当行典当。
赵穆觉得自己的父亲是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为了平定倭患连命都搭上了,哪怕最难的时候,赵穆都没有把象征着父亲一生荣誉的功赏牌典当。
可九岁无以为生的赵穆,实在是走投无路了,只能拿去卖了。
典当行给了四钱银子的死当,九岁的赵穆看着高高的柜台,他甚至看不到典当行伙计的脸。
所有的典当行都会把柜台修的极高,很多伙计要走内踏,才能坐到凳子上,就是为了不见人间疾苦。
四钱银死当,父亲的一生,就值四钱银子。
赵穆不想当,他讨回了父亲的功赏牌,蜷缩在街角,不知如何是好,心里升起了一股怒气,他恨,恨朝廷、恨衙门、恨那些面目可憎的街坊邻居,他跑到了广州府衙门敲了冤鼓。
衙门朝钱开,没钱莫进来,赵穆虽然小,但也知道衙门这地方,这冤鼓一敲,他被打一顿的可能更大。
那年,凌云翼在广州做巡抚,凌云翼好杀人的恶名早就传遍整个两广,虽然是个小事,但那块功赏牌,最终还是走到了凌云翼的手里。
万历五年,凌云翼开始清查客兵贪腐案。
万历六年,凌云翼押解了四十三名贪官污吏入京,都是克扣客兵、卫所军兵抚恤的贪官污吏,经过皇帝朱批,一律斩首示众,曝尸十日,家眷送吕宋充军,以儆效尤。
万历七年的时候,这等狂风骤雨,和年幼的赵穆无关,他成了清远卫的百户,还有近百名和赵穆有类似经历的孩子或者客兵后人,被凌云翼找了回来。
赵穆站在金山港的栈桥边,吹着海风,忽然想起了六岁时候,每次去码头送别父亲的场面,那时候,他举着手,都没有父亲的腰间佩刀高。
他清楚的记得父亲的佩刀,那把刀是祖传的。
刀的脊背早已生锈,斑驳的锈迹却仍然能够杀敌,证明了腰刀做工精良,而数以几十年磨砺,让佩刀的刀刃形成了狗咬过一样的弧度,但那把刀饮了倭寇的血,就是父亲最心爱之物。
父亲还有一副铁罩甲,是一种布面甲,铁甲片早已经锈蚀出了坑洞。
赵穆有一副铁浑甲,精钢打造,有两把钩镰枪,有长短两把燧发火铳,有雁翎刀一把,短手刀一把,他还有独属于他自己的一条船,三体式三桅水翼快速帆船。
都是新家伙,他来金山城之前,刚发到他手里,这条水翼快速帆船属于赵穆自己,是皇帝的额外恩赏,希望他能够尽心为远在金山的弟弟朱翊镠做事。
这条船真的很快,他刚拿到船的时候,曾经用一个时辰的时间跑了足足两百里水程,从金山港到松江府的新港,水程足足两万里,赵穆有信心用这条船,在四十天内回到大明。
赵穆站在猎猎风中,忽然觉得自己的父亲的模样,都有些模糊了,九岁那年,赵穆学会了一个成语,叫刻舟求剑。
他现在回忆过往,不过刻舟求剑而已。
“爹,孩儿现在也是墩台远侯了。”赵穆将一个石子踢进了海里,大踏步的向着金山城而去,他这次来了,就不走了,他这次要就任潞王爷的瞭山,金山国海防巡检大头目。
金山城远比赵穆想的要繁荣许多,环太商盟建立后,更多的商船要抵达金山城集散货物,这里只会变得更加的繁荣。
潞王朱翊镠,站在潞王府承运殿内,对着金山伯权天沛,大声的说道:“这从一开始就是一个错误,我们必须要想方设法的纠正它!而不是任由它烂下去!”
“我知道这个过程中,要付出许多的代价,但如果不纠正,金山国十年内必亡!我可以乘船回到大明,皇兄顶多训斥我几句?你们呢?你们怎么办!”
赵穆完全不清楚这次争吵的原因,他等在殿外等待着潞王殿下的召见,断断续续的听到了一些,再加上去接他的长史孟金泉的讲解,赵穆明白了争吵的原因。
权天沛是个好人,潞王殿下是个不讲道理的好人。
事情其实非常简单,金山城不设田制,就是土地的归属,完全取决于跑马圈地,约定俗成,谁圈到就是谁的,大家认可是你的,就是你的。
这就出现了一个比较致命的问题,那就是金山港扩建,需要征用土地,导致了土地价格的飙升。
码头的泊位不够了,需要扩建码头,但是无论往哪里扩建,都是有主之地,一个个都坐地起价,价格高到连潞王府都收不起的地步。
潞王朱翊镠是个混世魔王,他要直接白白抄没,谁不答应就把谁沉海去。
权天沛苦口婆心的劝,这都是当初一起跟着他从无到有,把金山城建起来的故旧,这么强行白没,日后谁还敢真心留在金山城?
朱翊镠用力的甩了甩袖子,厉声说道:“妇人之仁!海边全都是些沙地,根本就不适合耕种,本就是无人圈领,一听说要进行港口扩建,这些无人圈领的荒地,立刻马上就有主了。”
“他们占的不是王府的便宜,是整个金山国的便宜!”
“若是我今天允了他们这般做,日后金山国但凡是做任何事,都要被这样占便宜,百事不成!金山伯,你能明白我的顾虑吗?这不是金山港扩建这一个问题。”
“这个口子绝对不能开,我得有多少金银,金山国得有多少金银,才能填满人的贪欲?”
“金山伯,欲壑难填!过不了几年,他们就敢去侵占金矿!”
朱翊镠绝对不是危言耸听,一听说要扩建港口,无人圈领的荒地,立刻成了香饽饽,为了那几片地,打伤数十人,打死了九人,现在,都等着他这个潞王点选,而且每一块地的价格不菲。
他这个潞王,但凡是就这么忍了,日后无论做什么,都是一事无成,这个口子绝对不能开。
权天沛自然理解潞王殿下的顾虑,他就藩带的金银,仍然十分充足,但这不是钱的问题,而是规矩的问题。
“殿下,容臣再去劝劝,劝劝他们。”权天沛也是十分的心累。
潞王收地,绝对不是那么的温柔,一旦这些个地主们抵抗,金山府牙兵顷刻就到,这些个跟着权天沛,从无到有把金山城建起来的开拓者们,又有几人能活?
权天沛想让所有人体面,他劝了好多次,这些个地主分毫不让,甚至还联合起来提了价格,让权天沛好生为难。
这一提价,彻底激起了潞王的怒气,骆尚志这头娄虎已经披甲执锐,只等潞王一声令下了。
“金山伯,孤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日落之前,他们不把阻拦港口扩建的奴仆撤了,大军开进。”朱翊镠下了最后通牒,他给了金山伯权天沛一个面子。
这帮地主们,驱赶了奴隶到海边胡搅蛮缠,干涉港口的开拓营造。
朱翊镠接见了新来的瞭山赵穆,而后等在潞王府里,一直等到日落,权天沛满脸失落的回到了潞王府,一言不发。
朱翊镠看权天沛的样子,也知道劝说失败了,他思虑了下说道:“金山伯,但凡是他们不联合起来提这次价,我也忍耐了,但他们非要提一提。”
潞王看向了骆尚志说道:“麻烦骆帅了。”
“末将领命。”铁塔一样的骆尚志俯首领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