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完了墨义题《公羊传》和《左传》的部分,时间已经过去了大半,剩下的时间不多了。陆北顾稍作停顿,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手指,随后将目光投向《縠梁传》部分。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剩下四道出自《縠梁传》的题目,全是高难度,没一个白给的。
这就把嘉祐二年礼部省试的墨义,整体难度拉到了一个超出想象的程度。
第七道题是“《縠梁》载“僖公四年,赞齐桓侵蔡溃敌而“不土其地,不分其民,明正也’。然同传曰“侵,包人民驱牛马也。’既以驱民为侵罪,桓公“不分其民’乃得褒者,岂非以攘楚存中国之故?《春秋》“明正’之衡,在守经耶?在权变耶?”
此题考察《春秋》对“侵”与“伐”的严格区分。
正所谓“粗者曰侵,精者曰伐,战不言伐,围不言战,入不言围,灭不言入,书其重者也”,《春秋》强调“王者无外”,故对诸侯间擅动兵戈、取人土地分其民的行为深恶痛绝,必书其事以贬之。陆北顾凝神写下。
“《春秋》大义,首在正名分,别夷夏,严华夷之防,亦严诸侯之等。其于征伐,辨「侵’、“伐’尤谨,曰“粗者曰侵,精者曰伐’,“侵’者,不声其罪,潜师掠境之谓,其罪轻;“伐’者,声罪致讨,鸣钟鼓而战之谓,然亦非王者之师。
至关乎“土地分民’,则《春秋》所深恶,责宋襄公不击未济、不成列,虽败犹荣,盖深惜其不能攘夷狄、保中国之民地也。故凡书取田邑、迁民俘,如“齐人取讙及律’、“晋人执卫侯归之于京师’等,《春秋》皆直书其事,不予其得地分民之“正’,此即明证其罪,所谓“一字之褒贬’也,盖土地人民,天子所授,非奉王命,擅取擅分,是为僭越大恶,特书以贬之....”
第八道题则是令人头痛不已的高难度辨析题目。
“《縠梁》载“成公元年,丘作甲,非正也。’责农工易职之害。杜预释为“丘出甸赋’,然哀公“用田赋’倍征已称不足。若赋敛果四倍于古,《春秋》当书“暴’而不止于“讥’。杜说之谬,岂在昧《春秋》“变古易常’书“作’之例?”
《周礼·地官·小司徒》记载“九夫为井,四井为邑,四邑为丘,四丘为甸。”,所谓“丘”是地方基层组织之名,而“甲”指的是铠甲,所以“作丘甲”意思就是使一丘之人均制铠甲。
陆北顾沉思了好一会儿,方才写下。
“杜预“丘出甸赋’四倍取民之说,大悖《春秋》书“作’之法,考《春秋》书“作’有二例,若变古利民则直书如“作三军’,若暴敛害法则必诛,如“用田赋’书“初’示始祸。今“丘作甲’但书“非正’,未加“暴’「虐’之贬,足证其赋未剧增。
据《周礼》一丘十六井,出戎马一匹、牛三头,此常赋也。至成公时戎患频仍,令每丘增造甲胄,乃农隙制兵,《縠梁》责“农工易职’者,忧夺民穑事、坏礼制分业,非谓赋敛。杜预强解“丘出甸赋’,使成公赋税四倍于前,然哀公“用田赋’倍征已致“公室不足’,若成公果取四倍,《春秋》当书“初税甲’而大书“饥’“盗’矣。
故杜谬有三:一昧书“作’不书“初’则非始祸之例;二淆军赋定制与横征暴敛之别,三违《縠梁》本斥“易职’非“重赋’之旨。要之,“丘作甲’乃战时民兵之备,夫子贬其“非正’者,警后世舍井田协作之本,开全民皆兵之气象耳。若如杜说,则《春秋》当比“税亩’“田赋’而加“初’字,岂容轻纵?”这道题答完,陆北顾感觉自己头脑一阵轻微的眩晕,连眼前的字似乎都歪斜了起来。
他闭上眼睛揉了揉太阳穴,方才稍微缓过来。
不过不知道为何,视线还是有点歪斜,他只能硬顶著这种不适感继续作答了。
最后两道题,难度同样极高。
“《春秋》三书“不郊,犹三望’,《縠梁》谓“犹者,可以已也。’然“闰月不告月,犹朝于庙’亦书“犹’。
“犹’字之训,一为贬其“不已’,一为幸其“未废’。夫子于“三望’书“犹’,悯周礼之遗耶?抑贬鲁僭之甚耶?”
此题原文其实不出自《縠梁传》,而是出自《公羊传·僖公三十一年》记载的“三望者何?望祭也。然则曷祭?祭泰山、河、海。曷为祭泰山、河、海?山川有能润于百者,天子秩而祭之。触石而出,肤寸而合,不崇朝而遍雨乎天下者,唯泰山尔。河海润于千。犹者何?通可以已也。何以书?讥。何讥尔?讥不郊而望祭也。”
公羊学者认为鲁国僭越天子之礼,行“望祭”,也就是祭祀境内山川,且在未行南郊祭天大礼的情况下行望祭,是双重失礼,故书“犹”以讥之。
但縠梁学者则并不这认为。
而这道题的题面很有误导性,如果考生按照《縠梁》的观点答,就掉坑了。
换句话说,这面是有思维惯性的.....考生答到了倒数第二道题之后,会习惯性地认为,这道题就是从《縠梁》出的,所以也要按照《縠梁》的思路来。
但是,谁明确规定了呢?
所以明面上是考《縠梁》,但考的还是《公羊》。
陆北顾答道。
“夫子书“犹三望’,非悯周礼之遗,实贬鲁侯之僭也。考《春秋》“犹’字二用,若“闰月不告朔,犹朝于庙’者,幸其礼废而存一脉;至“不郊犹三望’,则讥其大礼弃而小仪逞。《縠梁》谓“可以已’未透真义。
夫郊祭天子祀天之礼,鲁以周公故特受赐;三望亦天子之权,鲁行之实属窃礼。当郊不郊,是废王命;不郊而望,是盗天威。故书“犹’者,非嘉其未绝祭祀,乃诛其舍本逐末、僭窃自专。观夫子削“僖公祀上帝’为“僖’,书“文公逆祀’为“非礼’,则知鲁之郊望皆非分而享。若真悯周礼,当如“西狩获麟’书“仁兽’,非至以“犹’字为嘲。”
答完这道题,他感觉已经没剩多少时间了,神经更是紧绷到了极限。
看向最后一道题。
“《縠梁》载“定公元年,雩月,雩之正也..其时穷人力尽而后雩。’责未旱而祷为“非正’。然民溪如火,岂待焦土方求?
若必俟“人力尽’乃雩,是忍视其毙乎?雩之正者,在合时月耶?在存君王忧民之诚耶?”此题源自《縠梁传》对“雩”,也就是求雨之祭书月的阐释。
《毂梁传·桓公五年》记载“秋,大雩。雩月,正也。雩得雨曰雩,不得雨曰旱。”
縠梁学者认为,《春秋》记载“雩”祭时写上月份,如“秋八月,雩”,是表示这次雩祭是符合礼制的“正雩”,也就是常祀;如果不写月,只写“雩”,则可能是因旱灾临时举行的“旱雩”,带有讥贬意味。“《縠梁》释“雩’,重其时与礼。《縠梁》载“桓公五年秋,大雩。雩月,正也。雩得雨曰雩,不得雨曰早。’又云“雩得雨曰雩,不得雨曰早。’其义谓雩祭有常礼,当于孟夏龙见而雩,此为祈谷于天,顺应时令,故书其月以示其正。若非常之时,因旱而雩,则为“旱雩’,乃变礼,非吉事,故《春秋》但书“雩’而不书月,书月则明其为应时之正礼,不书月则示其为非常之变祭,此縠梁氏谨于礼制、重灾异谴告之微义也。
夫子书“雩月’为“正’者,非谓忍观民瘥,实斥鲁君违时,当盛夏阳气盛而惰祀,延至季秋阴侵阳方草草行之,此其“非正’之罪。若夫忧民之诚,观文公“焚巫’《春秋》不书,襄公舞童《公羊》讥“旱气’,则知雩在敬天勤政,非饰仪文。故雩之正者,合天时则灾弭于未形,尽人事则祷发于方兆。”十道墨义,纵横《春秋》三传,涉及礼制、征伐、君臣、赋税、灾异、修身等核心议题,真真是耗尽心力。
最后一笔落下,陆北顾长长地呼出一口白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一般。
而在他写完之后,仅仅匆匆检查了一遍,就到了收卷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