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北顾闻言,神色不变,微微颔首。
刚才他上楼的时候就发现,驿馆内有几个仆役,行动间虽然透着一股恭顺劲儿,可眼神却总是盯着他看,显然是有问题的。
“意料之中。”他语气平静道。
陆北顾很清楚,贾昌朝在大名府多年,上下经营的跟铁桶一般,若他到此一切顺利那才叫奇怪呢.....而这些人越是如此戒备,越说明心中有鬼,那批工械的来源,定然与大名府脱不开干系。
来自刑部的老吏忧心忡忡道:“陆御史,强龙不压地头蛇,咱们在此人生地不熟,敌人若铁了心阻挠,只怕寸步难行。而且崔详议那边...”
“崔详议自有他的计划,我们在明面上照常行事即可。”
陆北顾说道:“敌人可以销毁文书,可以让官吏闭口,甚至可以让我们找不到被征调的役夫,但那批工械的制作、运输,不可能毫无痕迹,按理来讲,总会有知情者,总会有疏漏处。”
他沉吟片刻,对老吏吩咐道:“你去带几个人,到市井间,特别是那些打铁铺、木工作坊聚集的地方多转转,不必直接打听工械的事,只闲聊去年官府大工时的见闻,听听有无异常.....把大名府内外所有相关工坊的位置都记录下来,过程中有人跟着监视也不要紧,不过要记住安全第一,若有不对,立刻撤回。”此举当然是在测试对方的监视力度,以及先行摸排重要位置的信息,老吏心领神会。
“还有,去年从大名府被征调到澶州修复六塔河东堤的役夫,还是要尽量找一找..即便大名府范围很大,可能不知道从哪个边远村落调的,但多查问,或许能有线索。”
对于这点,陆北顾其实只是这一说,并不真的抱什么么希望。
因为他手下的人手实在是太少了,扣除跟着崔台符一起行动的两个人,堪堪才剩下十个人出头。而大名府是什么么规模的行政区?
十二个县,百万人口!
就算他们一人去查一个县,没有受到任何阻挠,想要短时间内把不知道从哪个偏远村落征调的役夫给找出来,那也是堪比大海捞针的难度。
而且即便找出来,那些征调的役夫,大概率也是什么么都不知道。
所以,重点还是要放在工械上。
“是,我们尽力去查。”
胥吏领命后下去安排,陆北顾独自在房间中踱步。
大名府的局面跟他预想的差不多,孙兆等人摆出的是一副“配合但无用”的姿态,让你有劲无处使。他们没有审讯权,硬闯硬查肯定不行,那只会授人以柄,甚至可能陷入险境。
所以,必须找到突破口。
“突破口.....”
陆北顾喃喃自语,目光落在案头那柄李昭亮托付的御剑上。
这柄剑,对于他来讲,或许不仅仅是护身符。
虽然李昭亮只是将御剑暂时交给他保管,让他回京后交给其子李惟贤。
但对于外人来讲,是根本不可能清楚他们之间对话的,陆北顾完全可以扯虎皮拉大旗。
接下来的日子,陆北顾依旧每日前往府衙,例行公事般地要求调阅各种档案,然后询问各级官吏。孙兆始终笑脸相迎,态度无可指摘,但实质性的进展一点也无。
派出去“暗中查访”的胥吏们回报,市井间对去年大工之事知之甚少,因为对于大名府来讲,只是派了很少的役夫去支援澶州的六塔河东堤修复而已,甚至市井百姓压根都不知道发生过此事。
不过,没让陆北顾等太久,他的援兵就来了。
政事堂的宰执们当然知道他来大名府查案的难度,故而协调了河北提点刑狱司方面派人协助。在大宋,提点刑狱司作为路级的司法监察机构,其组织结构以提点刑狱公事为主官,辅以属官与武官。而提点刑狱公事,也就是俗称的“提刑官”作为提点刑狱司的最高长官,是由中枢直接委派的,代表中枢监督地方司法。
现在负责提点河北刑狱的薛向是去年从西北刚调过来的,跟河北本地素无瓜葛。
接到政事堂的命令后,薛向单独从真定府抽调了人手,组成了一支队伍,带着河北提点刑狱司的公文,前来协助陆北顾。
而这批人,是有审讯权的。
“陆御史。”
陆北顾看着眼前这些风尘仆仆的河北提刑司武官,心中稍安。
“下官河北提点刑狱司缉捕盗贼使臣王璋,奉薛提刑之命,率弟兄们前来听候差遣。”
为首者是个面膛发赤的中年武官,他抱拳行礼,声音洪亮,带着些河东口音。
他后面跟着的,是数名提点刑狱司的添差官,至于提刑司的兵丁则在驿馆外守着呢。
“王使臣辛苦,诸位辛苦。”
陆北顾还礼,将几名领头的官员引入房中,屏退闲杂人等,低声道:“想必薛提刑已将情形大致告知,如今大名府这边,明面上的文书、人证几乎被清理干净,阻力甚大。”
王璋点头,目光扫过窗外,冷笑道:“来时就觉着不对劲,驿馆内外,眼线不少。陆御史,咱们提刑司的人,别的本事没有,就是不怕地头蛇.....您吩咐,接下来怎么么查?”
陆北顾沉吟道:“我思忖良久,那批工械数量虽然不多,但制作、运输环节是免不了的,纵然有人能控制府衙官吏,却未必能堵住所有市井小民的嘴,尤其是参与制作的工匠、负责运输的人,这些人地位低微,未必都在严密控制之下,或可利用。”
王璋眼中精光一闪:“陆御史的意思是,从下游入手,避开府衙,直接提审民间作坊和运输商行?”“正是。”
陆北顾铺开一张粗略的大名府地图,上面标注着这几天胥吏们查探到的地点。
“王使臣,你带手下弟兄们,直接去提审城内外铁匠铺、木工作坊的人,特别是那些曾承接官府活计的.....讯问去年是否有形制特殊的插、佘订单,或者谁试图定制过类似器物。同时,还要提审大名府往来澶州的货运行、船帮,以及水路巡检司,看有无异常运输。”
“明白!”
王璋应道,当即拿着这张地图,与添差官们低声商议分配任务。
随后,他们便带着手下二十几名兵丁,开始雷厉风行地去分头抓人。
作为河北提点刑狱司的官差,他们对河北所有府、州、军的平民,都是有审讯权的。
所以,这批人做事,完全没有那种束手束脚感。
然而陆北顾立于驿馆窗前,望着王璋等人离去的背影,心中并无太多轻松。
他很清楚,即便有提刑司的人介入,在大名府这片贾昌朝经营多年的地盘上,想要撬开缺口,依旧难如登天。
对方既然能提前销毁文书、让关键官吏“消失”,自然也会对可能泄密的民间环节有所防范。果不其然,接下来的几日,王璋等人的审讯进展非常缓慢。
他们提审了城内城外数十家铁匠铺、木工作坊的匠人,甚至动用了一些刑讯手段,但得到的口供大同小去年确实承接了一些官府的活计,但都是寻常器械,并无特殊形制的插、佘订单,更无人承认私下定制过类似“明器”的工械。
至于货运行和船帮乃至水路巡检司,审讯结果亦是如此。
去年往澶州方向的运输记录虽有很多,但并没有运输过任何怪异工械。
“陆御史,对方这做的太隐秘了,实在是查不出破绽来。”
王璋面带愧色地回报:“弟兄们用了些手段,可这些人是真不知道,再审下去,就怕闹出人命,反而不美。”
“王使臣和诸位弟兄辛苦了。”
陆北顾沉默片刻,缓缓道:“此事本就不易,对方早有防备。”
这一圈审讯下来,他心中已经明了。
幕后之人的手段确实老辣,不仅控制了官僚系统,连带着将可能暴露的民间渠道也避开了......这批工械总量很少,完全可以单独打造。
所以,工械很可能并非在城内外的作坊打造的,而是在大名府所辖其他县甚至是其他州的小作坊制作。同时运输环节做的也极为隐秘,很可能是通过夜间小船沿河岔分散运送,避开了主要水运干道的记录。而现在调查的关键,就在于,如何找到是在何处打造的这批工械?
大名府府衙。
孙兆端起那盏温润如玉的定窑白瓷茶盏,轻轻吹气,呷了一口。
茶是上好的雪芽,清香沁脾。
他微眯着眼,听着心腹低声禀报陆北顾与河北提点刑狱司那帮人在大名府如何四处碰壁、徒劳无功的情形。
“那陆北顾,如今可是焦头烂额了?”
孙兆放下茶盏,有些幸灾乐祸。
“回通判,正是。”
心腹躬身道:“他们查遍了府衙档案,问遍了相关官吏,甚至提刑司的人把城内外铁匠铺、货运行都翻了个底朝天,还是一无所获。”
“咱们的手尾,干净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