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司马光自庞籍处领命之后,未作耽搁便与那一千精锐禁军一道,离开并州向北疾行。
越往北走,景致愈发苍茫。
春日的脚步似乎在此地都迟缓了许多,沿途所见,山峦全是土黄,沟壑不得阳光直晒处亦有残雪未消。连那扑面而来卷着沙尘的朔风,都带着塞北特有的凛冽气息。
及至向西过了黄河,驿道两旁时见废弃的村舍和田地,显然是这片土地长期经受战乱蹂躏所遗留下的痕迹。
这是宋、辽、夏三国交界之地,也是这个世界上最不安全的地方之一。
而除了三国军队以外,此地还存在着大量番汉部族、沙匪,几乎没有商旅愿意来此经商,更没有百姓愿意来此居住。
数日后,一行人风尘仆仆地抵达了麟州治所。
麟州州城坐落在屈野河东岸的一座土之上,凭险而建,城墙虽经多次修葺,仍可见累累战痕。城郭不算特别大,但气象森严,戍楼高耸,旌旗在寒风中猎猎作响。
司马光进了城,只见城内街巷狭窄、军民杂处,市集虽不繁华,但民风显得格外剽悍。
知州武戡与通判夏倚闻报,早已在州衙前迎候。
双方见礼毕,武戡设宴为司马光接风。
“司马通判,非是我等好大喜功,实乃形势所迫......屈野河东岸,夏贼觊觎已久,近年来更是得寸进尺。”
席间,武戡再次力陈筑新堡之必要:“若不趁其在东岸尚且立足未稳,前出筑垒,扼守要冲,待其经营稳固,麟州城南面门户洞开,悔之晚矣!如今横阳堡初立,已显威慑之效,若再得新堡为特角,则大局可定!”
“司马通判,庞相公心存谨慎,在下亦深以为然。”
夏倚在一旁补充,语气和缓地说道:“然我等身处前线,日夜目睹夏贼蚕食之态,实难坐视..所选新堡址,乃经多方勘察,地势高且俯瞰河道,还能与横阳堡互为呼应,确实是处险要所在,绝不可让与夏贼。”
“对面的白草坪呢?”司马光问道。
“西岸白草坪一带,近日已经多次派精干斥候潜越侦察,回报皆言数十内,并无任何夏军屯驻迹象,仅有零星游骑出没,此时筑新堡,正乃天赐良机!”
司马光又细细询问了白草坪的地形细节、斥候侦察的具体时间与范围,以及近期夏军的调动情况。翌日,天刚蒙蒙亮,司马光便在通判夏倚的亲自陪同下,带领精锐骑兵渡过水流尚且寒冽的屈野河,前往西岸的白草坪实地勘察。
为策安全,武戡还另派了大队人马在河的东岸接应。
踏上西岸土地,景象与东岸迥异。
眼前是名为“白草坪”的广阔地带,地势相对平坦开阔,因着放眼望去一片灰白,故得此名。向西更远处则是连绵的土山沙丘,植被稀疏得很,风过平野,隐约可见阵阵黄沙卷起,更显苍凉。夏倚在马上指着前方道:“司马通判请看,这便是白草坪,其地平坦,并无深林密壑可供大军隐匿,我军若在东岸沿河之近上筑堡,于此地可一览无余!”
司马光颔首,下令队伍散开警戒,自己则与夏倚并辔缓行,仔细审视着每一处地形起....特别是留意那些可能藏匿小股部队的沟坎、坡后,以及远处山峦的垭口通道。
他们策马行了十数,所见果然如夏倚所言。
此地视野开阔,且并未发现任何夏军驻扎过的营垒痕迹,甚至连大规模人马近期经过的迹象都无处寻觅,只有一些野兽的足迹。
司马光问道:“近日斥候可曾发现更远处的山峦有炊烟、旌旗或异常鸟兽惊飞之象?”
夏倚肯定地回答:“斥候日夜监视,近旬以来,白草坪尽头的山峦确无异动,以往时常可见的夏军游骑,近来也极少出现......年初至此的夏军肯定已因缺粮而向夏州乃至贺兰山方向收缩。”夏州距离屈野河有着相当距离,而且耕地面积有限,本地所产粮食根本不能供养一支大军长期驻扎在此与麟州宋军对峙。
这种夏军吃完粮食就撤走的情况,已经在过去发生过很多次了。
司马光勒住马缰,极目远眺。
他沉思片刻,对夏倚道:“观此地势,确如尊言,非设伏善地....数十内不见敌踪,若非夏军缺粮,便是其内部或有他故,暂时无暇东顾。”
“定是如此。”夏倚从经验的角度出发,肯定了这个说法。
司马光顿了顿,语气依旧谨慎:“然兵者诡道,虚虚实实,我等仍需假设其有伏兵之可能,新堡设计,必须考虑到最坏情形,堡墙需格外坚固,烽燧预警体系亦需严谨,国积足够粮草,先打水井,以备长期围困。”
夏倚见司马光并未否定筑堡之议,心中暗喜,连忙应道:“司马通判所虑极是!我与武知州亦曾议及于此,新堡设计图样已初步拟定,皆以坚不可摧为要,若能得经略司支持,兵精粮足,纵有变故,亦足可支撑到援军抵达。”
勘察持续了大半日,司马光事必躬亲,不仅查看了预设堡址,还观察了屈野河的水文情况、两岸的交通路径,甚至询问了当地向导关于季节变化对地形的影响。
直到日头偏西,司马光确保已无遗漏,方才下令收队,返回屈野河东岸的麟州州城。
翌日,他便启程返回并州,当面将此间情形详细告与庞籍知晓。
庞籍思量再三认为计划可行,便以河东经略使司的名义行公文快马递送至开封。
枢密院内。
暂时主持院事的枢密使韩琦端坐于主位,一袭紫袍衬得他面容愈发严肃。
他的指尖压着快马送来的河东经略使司奏报,目光投向墙上刚刚悬挂起来的巨幅《陕西河东边防山川形势图》。
这是枢密院研判对夏战略的重要参考依据,而图中的屈野河如一道银疤,蜿蜒割开宋夏疆界。麟州城孤悬屈野河之东,其南面那片丘陵,正是今日议事的焦点。
“庞公欲在横阳堡西南再筑一堡,与横阳堡成特角之势,以绝夏军东窥麟州之路。”
韩琦开口,打破室内的寂静。
他抬手虚点地图:“二位且看,若此堡建成,屈野河东岸五十沃土确可尽入囊中。”
田况撚着颔下几茎灰须,身子微微前倾,望向地图,看了半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