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行了数日。
等进入慈州经过壶口瀑布后,天连着下起了雨,路便是一天胜一天地难走。
残阳如血,官道西侧浑浊的黄河水被染成了一匹巨大的、皱褶的赭褐色绸缎,在东岸吕梁山的默默注视下呜咽着向南奔流。
正常来讲,去麟州最快的路线,其实应该是顺着汾河谷地行军至太原,然后继续北上大同再向西.…但因为云、朔等山后诸州全都在辽国手,所以他们只能走这条在地图上看起来笔直,但其实极为难走的险峻道路。
一幽云十六州的缺失,就如同帝国的颈项上多了一道无法愈合的伤疤。
“陆御史,前方路况更险,探路的士卒回报有一段路被山洪冲垮了大半,今夜怕是赶不到预定的宿营地了。”
陆北顾勒马驻足,望向前方。
他们已过了永和关,吕梁山脉向黄河方向延伸出的支脉横亘在他们面前,山体在日光下切割出大片令人心悸的阴影。
而脚下这条所谓的“官道”,不过是依着山势,勉强在悬崖底部与河滩之间开辟出的通路.....路面被连日来的雨水和过往车马早已践踏得不成样子,碎石遍布,车辙深陷。
他问潘珂道:“过了前头再择地宿营吧,你意如何?”
潘珂点点头说道:“理应如此,若是在此地宿营,半夜遇到山洪那便是祸事了。”
毕竟,不管前路有多不好走,都肯定不能在这种紧挨着山崖底部的地方宿营,不然全军复没都不是没可能。
队伍继续前进。
陆北顾官袍的下摆沾满了沿途溅起的泥点,连日骑马,大腿内侧也早已磨得生疼,但他腰背依旧挺直。他在马上回首望去,长长的队伍像一条疲惫的蚯蚓,在这吕梁山西麓与黄河东岸夹缝中的狭长地带上艰难蠕动。
咸平龙骑军的士卒们沉默地推着负载辎重的大车,车轮在泥泞中发出痛苦的呻吟。
沈括和他带来的工匠们也都在徒步推着驴车,那些复盖着油布,装有热气球部件的木箱被绳索紧紧固定,像是宝贝一样被护在中间。
又走了小半个时辰,那段被冲毁的路出现在眼前。
果然如探马所报,路面外侧塌陷,露出下方的乱石河滩,仅剩内侧一条狭窄的土埂。
河水撞击岩石的轰鸣声,混着风声,在峡谷间回荡,令人心悸。
陆北顾下马通过后,不再往前走,而是策马站在不远处的小坡上,目光沉凝地注视着每一辆车、每一个人通过。
“稳住!稳住!车把式看准了!右边车轮压着边走!”
都虞侯柴元也亲自看着,营指挥使们各自约束本部人马,吆喝着,咒骂着,用肩膀顶住即将倾复的车辆,一点点地将辎重车挪过险段。
泥土簌簌落下,旁边的山崖还不时有石块滚落,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
忙活了大半个时辰,当最后一辆辎重车有惊无险地通过后,所有人都松了口气,不少人复又走了几步便干脆瘫坐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
暮色已然四合,远山近峦化作一片模糊的黛色剪影,只有黄河的咆哮声愈发清晰。
休息片刻后,将领们下令点燃火把,队伍摸着黑又往前赶了段路。
扎营的地点最终选在了位于上平寨和永宁寨之间的龙泉河河湾内侧的台地上,这种地形没法躲避风寒,但是能保证不受到山洪的冲击。
营地很快立了起来,篝火次第点燃,驱散着北方初夏夜晚的寒意。
士卒们围着火堆,沉默地进食,疲惫写满了每一张面孔。
他们中的许多人,昔日是纵横京东两路的水寇山匪,性情桀骜不驯且惫懒散漫,如今却要在这荒凉的边塞之地,被督促着走艰险的征途、推沉重的辎重大车,难免心都窝着火。
陆北顾刚在自己的帐篷简单用了些肉脯,帐外便传来了潘珂求见的声音。
“进来。”
陆北顾整理了一下略显褶皱的绯袍,端坐于行军便榻上。
潘珂掀帘而入,他卸去了劄甲,只着一身将领常服,脸上带着忧虑之色。
他先是行了一礼,然后低声道:“陆御史,末将有些情况,不得不报。”
陆北顾在名义上对咸平龙骑军没有指挥权,但这仅仅是名义上。
实际上,在重文轻武的大宋,他作为队伍级别最高的官员,再加上本身又是负责监察军务的御史,他就是这支队伍的最高意志。
他的命令,任何将领都不敢违背,除非他们决定要造反。
“讲。”
潘珂向前凑近两步,声音压得更低:“今日行军,掉队者据各营初步统计,已有近二十人.....这还只是明面上的,暗地,军心恐怕比我们看到的更要浮动。”
一共才一千六百余人,一天就掉队近二十人,这个比例已经非常不正常了。
这二十人,除了少数是真的体力不支导致掉队,大多数人,其实就是开小差逃跑了。
陆北顾目光微凝,问道:“具体有何迹象?”
“末将方才听到些风声。”
潘珂眉头紧锁,说道:“一些原是盗匪出身的士卒,私下怨言颇多,他们抱怨此行是送死,说朝廷将他们调去边境分明是借刀杀人,根本就没打算让他们活着回去..…甚至有人暗中串联,有人说过“此处山高林密,不如寻个机会’之类的话。”
潘珂没有把话说完,但“寻个机会”后面跟着的是什么么,两人心知肚明。
一无非是闹出乱子,抢夺粮饷器械,然后就地落草,重新干回打家劫舍的勾当。
这吕梁山区地形复杂,北方又与辽、夏交界,这支由招安盗匪组成的军队一旦溃散,追剿起来都极为困难。
陆北顾沉默片刻。
他想起宋庠的告诫,也明白潘珂此刻的担忧并非空穴来风。
这支军队的底子太杂,匪性未除,如今被置于绝境,又被连日艰苦行军消磨了耐性,就像一堆晒干的柴薪,只需一点火星,就可能燃成冲天大火。
“潘指挥使,依你之见,当前最紧要之事为何?”陆北顾问道。
他语气平静,听不出太多波澜。
潘珂见陆北顾并未惊慌,心下稍定,连忙道:“当务之急,自是加强戒备,严防突变。末将建议,今夜巡哨加倍,尤其是靠近山林和辎重车辆的区域,需派可靠之人紧.....另外,各营指挥使那,也需再次严令,务必约束好本部士卒。”
“可。”
陆北顾点了点头:“你亲自去安排,巡哨之人,选用营中较为可靠的士卒,同时告诉各位营指挥使,非常时期,一切以稳住军心为重。”
“末将明白!”潘珂抱拳,转身便去布置。
随后,陆北顾又叫来柴元谈话。
柴元显然也听到了一些消息,不过作为咸平龙骑军最大山头的首领,他反而对作乱没什么么兴趣,这点从此前的殴打军需官事件也可以看出来.....毕竟,咸平龙骑军作为一个整体,柴元其实是最大得利者,但如果分开,那他的利益反而会受损。
当然了,这也不代表柴元就一定不会鼓动手下就地落草就是了。
跟柴元谈完话,陆北顾又把贾岩叫了过来。
不多时贾岩便快步走进帐篷,他同样面带倦容,但眼神很是明亮。
作为陆北顾的姐夫,又是营指挥使,他在这支队伍中的地位颇为特殊。
“北顾,你找我?”
帐内没有外人,贾岩的称呼也随意了些,若是在军中,肯定是唤“陆御史”的。
陆北顾示意他坐下,直接问道:“姐夫,你营中情况如何?可有异常?”
“情况不妙。”
贾岩叹了口气,苦笑道:“我手下那些士卒,虽然暂时还听约束,但怨气也不小,他们面有不少人都觉得前途渺沙...另外,还有流言说辎重车有“好东西’,难免有人眼热,生出不该有的心思。”流言倒是有些出乎陆北顾的预料。
这便是对于热气球等军械看守过严导致的了,不过也定然是有人存了捣乱的心思。
他站起身,在狭小的帐篷内踱了两步。
“姐夫,今夜你要格外警惕,把你最信得过的弟兄安排在要害位置,一旦营中有变,我不需要你能在第一时间能控制住局面,但至少要能护住我和沈括,以及那些器械的安全。”
“这没问题,信得过的人手,怎么么也有几十人。”
贾岩重重点头,随后压低声音:“你是不是预感到了什么么?”
陆北顾望向帐外漆黑的夜色,黄河的咆哮声似乎更近了。
“但愿是我多虑,你回去后,务必小心。”
贾岩深深看了陆北顾一眼,不再多言,拱手离去。
贾岩走后,陆北顾又将黄石唤到跟前。
这个沉默寡言的男人虽然不是咸平龙骑军的士卒,但在陆北顾的安排下,他不仅获得了一套皮甲,甚至装备了一柄宋军保有量很稀少的步槊。
“别脱甲,别睡死。”
陆北顾说道:“兵器放在手边,警醒些,我担心今夜可能会不太平。”
黄石焦黄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说道。
“恩公安睡,我就守在帐外。”
一切安排妥当,陆北顾又给自己内套了件沈括亲手制作的软链甲,方才和衣躺在行军榻上。他虽然疲惫,却毫无睡意,耳朵竖起着,捕捉着营地的一切声响。
夜巡士卒的脚步声、远处火堆的劈啪声、战马偶尔的响鼻,还有那永的背景音者...黄河不屈不挠的怒吼,这些动静一起交织成一曲紧张而不安的夜曲。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陆北顾意识有些模糊,来到了即将被睡意彻底侵蚀的边缘。
突然!
沉闷的轰隆声划破夜空,撕破了营地的寂静!
“这是打雷了?”
陆北顾一个激灵,猛地从榻上弹起,心脏怦怦狂跳,睡意瞬间一扫而空。
但下一瞬,他就意识到不仅仅是打雷,因为大小轰隆声连绵不绝,应该夜雨后山洪也随之暴发了。而不知怎么么地,在有人惊叫后,紧接着便是兵器撞击声、怒骂声、更多的惊叫声,以及某种重物倒地的闷响。
瞬间,如同滚油泼入冷水,整个营地轰然炸开!
“营啸了!”
营啸,是古代军队最可怕的噩梦。
一旦爆发,士兵们长期积累的压力和恐惧会瞬间转化为无差别的暴力,如同瘟疫般蔓延,摧毁一切秩序。
他最担心的事情,终究还是发生了.....可能是有人串联起事,也可能是神经紧张的士卒被不远处的山洪所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