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继祖一身官袍,端坐主位。
厅内除了他和陆北顾,便只有折继世了。
“陆御史驾临府州,本官前日身体不适,未能亲迎,多有怠慢,还望海涵。”
折继祖看着陆北顾说道。
陆北顾淡淡道:“折知州言重了,军务繁忙,保重身体要紧。”
折继祖面色不变,只道:“听闻陆御史这两日巡查府州军务,不知军中将士可有疏漏?”
“此番巡查,见府州军备大体整肃,折家镇守边陲,功在社稷,令人敬佩。”
陆北顾语气平和,仿佛那本记了不少“错漏”的手劄从未存在过。
这番应对,让折继祖心中更是凛然.....这陆御史喜怒不形于色,举止间暗藏深意,绝非易与之辈。而且,听说他是宋庠的门生,还是关门弟子那种,是宋庠一手教出来的状元,这层身份也让折继祖颇为忌惮。
毕竟,宋庠两次担任枢密使的时候,折家可没少见识宋相公的手段。
“陆御史过誉了。”
折继祖不再绕弯子,决定单刀直入,试探其真正来意。
“府州虽偏隅之地,亦不敢忘守土之责,只是不知陆御史此番巡查,可有何见教?”
折继祖的话看似谦恭,实则将皮球踢回给陆北顾,逼他亮明牌。
折继世的目光也随之落在了这位身着绯袍,年轻得过分却偏偏气场沉稳的监察御史身上。
陆北顾并未立刻回答,他端起手边的茶盏,轻轻拨弄着,动作从容不迫。
这片刻的沉默,让堂内的空气似乎都跟着凝滞了几分。
折继世按捺不住,正欲开口催促,却见陆北顾缓缓放下茶盏。
“见教谈不上。”陆北顾的话语清晰入耳,“本官奉旨巡边不过是分内之事,不过有句话却是要告诉二位....麟府路乃国之藩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这话一出口,折继祖顿时松了口气。
只要对方不是真的铁了心赖在府州找茬就好说,毕竟眼下这般局面,折家要是能通过出兵的方式,把陆北顾连带着给送回麟州去,那真是双赢.....折家不用被陆北顾为了找补功劳而弹劾,陆北顾也不用承担临阵而逃的责任。
不过,此时折继祖虽然认为“通过出兵把陆北顾送走是个好交易”,但心中依旧存了拿捏的心思。这是人之常情,作为折家家主,折继祖为了保存折家军的实力,肯定是不愿意在谈判中陷入被动使得折家利益受损的。
所以,他还要故作姿态一番。
折继祖微微颔首,顺着陆北顾的话头道:“陆御史所言极是,夏贼贪得无厌,麟州若有不测,府州确难独善,只是....”
他话锋一转,面露难色:“府州虽有心,奈何力有未逮,近日边境亦不甚太平,常有夏骑窥伺,兵力也捉襟见肘,没法拿出太多的兵马支援麟州,恐怕最多只能出两千步骑。”
漫天要价坐地还钱嘛,按照正常的谈判流程,接下来就该陆北顾报个略高于他心中想要的价码出来了。但陆北顾却从袖中取出那本随身携带的手劄,并未翻开,只是用手指轻轻点着封面。
“力有未逮?”
陆北顾重复了一遍折继祖的话,语气依旧平淡,却让折继祖兄弟二人心头莫名一紧。
“本官这两日粗略看了看府州的军籍册档,又巡看了城防、武库。折家军素以精锐着称,账面上有兵六千七百余,即便除去守城、戍边、分驻各寨堡之兵,可用的机动兵力,只能凑出来两千?还是说……这册档记载,与实际情况,颇有出入?”
他话语轻柔,但“册档记载”与“实际情况”几个字,却像重锤般敲在折继祖心上。
折家为了维持实力并应对朝廷核查,在兵员数额上向来有些猫腻,账面数字与实际兵力之间存在着不小的差距,这是折家和朝廷彼此心照不宣的秘密。
但被一位手握监察之权的御史当面明示,性质便截然不同了。
而这张牌,便是陆北顾利用手中的监察之权,这两日虚空造出来的了。
若是没有这张牌,那他登门求援,局面要多被动有多被动,但现在却反而化被动为主动。
折继世脸色顿时难看起来,忍不住插话辩驳道:“陆御史!我折家世守府州,对朝廷忠心耿耿,兵员数额皆是按制上报……”
“好了!”
折继祖打断弟弟,在他看来,陆北顾虽然没报出心中的数字,但这种态度,也算是还价了。“陆御史明察秋毫,府州情况特殊,地处三国交界,番汉杂处,有些兵力分散于各处隘口、寨堡,确实难以统计。”
他略一沉吟,仿佛下了很大决心:“麟州与我府州唇齿相依,如今危难,我府州亦不能全然坐视。这样吧,府州愿从牙缝挤出三千兵马,交由陆御史带回麟州,助武知州、郭钤辖一臂之力,只盼能早日解了横阳堡之围,稳住局势。”
三千兵马,对于账面兵力只有七千不到的折家而言,听起来已是极大的“诚意”,似乎是将能调动的机动力量都拿了出来。
折继祖说完,便看向陆北顾,等待对方的反应。
在他看来,折家做出如此牺牲,这位年轻的御史总该满意了,至少面子上双方要过得去。
然而,陆北顾的反应却完全出乎了他的意料。
陆北顾并未如释重负,甚至脸上连一丝欣喜都无,他的目光只是扫过折继祖,又瞥了一眼折继世,缓缓摇头。
“三千?”
陆北顾的语气带着一种近乎轻蔑的意味:“折知州,本官若非亲眼见你折家军阵列严整,士卒堪用,又感念这两日府州招待尚算殷勤,今日根本不会坐在这,与你谈论此事。”
说实话,此时陆北顾的心也是捏了把汗,为了实现最终谋划,他不得不如此冒险以进行极限施压,而极限施压的套路能不能成功,就看接下来的博弈了。
此言一出,折继世顿时勃然变色,豁然起身:“陆御史此言何意?莫非是羞辱我折家不成?三千兵马已是倾我府州之力,你还要如何?”
“继世!坐下!”折继祖再次厉声喝止。
但折继祖的脸色也瞬间阴沉了下来,陆北顾这话,已不仅仅是质疑,更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施舍意味,这深深刺痛了他作为折家家主,继承自折家百年历史所积累下的骄傲。
他强压着怒火,盯着陆北顾:“陆御史,还请明示,你到底想要如何?”
陆北顾面对折继世的怒目而视和折继祖的逼问,依旧稳坐如山。
他端起茶杯轻呷一口,只淡淡道:“给你们一个机会,出五千精兵。”
这话已经狂的没边了,但凡是个正常有求于人的求援者,都说不出来。
就仿佛明明自己欠了一屁股债马上要破产,却上门跟完全不熟悉的友商说“给你个机会,借我五千万”一样。
但陆北顾这种极度反常到完全不合理的态度,却让让折继祖似是想到了什么么。
然而就在折继祖心思电转之际,陆北顾却忽然表现出极大的不耐烦。
他将茶杯往案几上重重一顿,发出“呼”的清脆声响,随即站起身,拂袖道:“罢了!看来折家是并不珍惜这个机会。既如此,本官也不便强人所对...若不是此番麟州筑堡之事本官亦牵涉其中,又何必来这府州?告辞!”
说罢,他竞真的转身欲走,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只不过,陆北顾的脚步终究是没走得太快,同时心也是忐忑不....自己在极限施压过后,话语间已经给出了足够的暗示,可要是折家这两人脑子跟不上,反应不过来,那可就坏了。
毕竟,千层饼博弈,比的就是谁高一层,但有时候,反应不过的菜鸟反而克高手。
然而他这一下,折继祖是真的有些慌了。
陆北顾若真的一走了之,且不说麟州战局如何,单是他手中可能掌握的关于折家的“小把柄”,以及他回朝后可能进行的弹劾,就足以让折家焦头烂额。
更重要的是,陆北顾那句“麟州筑堡之事本官亦牵涉其中”,让刚才就有所察觉的折继祖意识到,这话似乎并不只是字面意思,而是暗示此事背后还有更大的图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