枢密院。
入夏之后的开封颇有几分燥热之意,窗外蝉鸣聒噪,但韩琦的值房却因厚重的青砖墙壁而显得有些阴凉。
这位枢密使正端坐于宽大的紫檀木公案之后,身着一袭紫色官袍,眉宇间锐气逼人,显然这段独掌枢密院大权的日子过得很舒心。
他刚刚批阅完一份关于河北路边境摩擦的急递,正端起一旁的定窑白瓷茶盏,欲饮未饮之际,值房的门被轻轻推开。
枢密副使田况与程戡联袂而入。
田况颌下的长须梳理得一丝不苟,速来沉着冷静的他,此时语速却明显比平常稍微快了些。“韩枢使,麟府路急报。”
他将一份封口盖有急递火印的文书放在韩琦的案头。
“坐。”韩琦示意二人于下首的椅上坐下。
他自己则拿起一把裁纸小刀,迫不及待地划开厚厚的封套,将文书取了出来。
韩琦阅读的速度很快,但神情却随着自右而左的扫视不断变化。
他起初看最右边的内容时还是惯常的审阅姿态,旋即眉头微蹙,流露出惊讶,继而转为难以置信的凝重,读到中间,他的手指甚至捏得纸张边缘微微发抖,直到看到左边,眉头方才舒展开来。田况和程戡安静地等待着,目光始终没有离开韩琦的脸。
等韩琦看完第二页战报,这才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然后把文书递了回去。
“大胜。”
韩琦看着两位枢密副使说道:“幸好陆北顾说动了折家军全力出兵支援,否则真就是一场泼天大祸。”田况与程戡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疑之色。
他们深知韩琦性格沉稳,能让他用“泼天大祸”来形容,战局之凶险可想而知。
但“折家军全力出兵支援”又是怎么么一回事?这句话听着就陌生,因为折家军几乎从未有过这种举动。田况接过战报,与程戡一同仔细阅读起来。
随着阅读的深入,两人的反应与韩琦如出一辙。
尤其是田况,读到武戡殉国、黄道元被俘、郭恩所部几近全军复没时,他更是忍不住一拳捶在身旁的案几上,震得茶盏叮当作响。
“岂有此理!混账东西!”
田况须发皆张,怒声道:“武戡虽有过失,终是以身殉国,然黄道元一介阉竖,安敢如此妄为?干涉军务,催逼主将,致此惨重损失!而且其被俘后,为了活命定会降于夏国,影响恐怕更为恶劣!”程戡对此倒是没什么么反应,他跟田况履历不同因而关注的点也不同,并不关注战斗过程,只关注结果。“此战得胜定是真的,这多文臣武将联名签署的战报,这点做不了假,然斩获如此之巨,这战果未免有些过于辉煌了。”
程戡看着韩琦问道:“尤其是这斩首和俘虏数目,两千六百余人,其中大半还是身披痪子甲的铁鹞子、步跋子....我在枢密院任职时间不长,不知我军与夏贼野战,可曾有过如此斩获?”这完全是正常人思维,因为冷兵器作战斩首率确实是与披甲率成反比的,而宋军对夏作战,历来败多胜少,而即便是获胜也往往是击溃易、歼敌难,这些都是事实。
“没有。”
韩琦作为主持西北前线的边臣,亲身经历了宋夏战争,他毫不犹豫便干脆回答了程戡。
程戡犹疑道:“此事与我等关系极大,我也并非质疑前方将士用命,只是枢密院职责所在,需防虚报冒功之弊,以免朝廷给了重赏,并且将大捷宣传的天下皆知,最后查出来是虚报冒功反成了笑话。”冷兵器时代,击杀身披重甲的精锐敌军极为困难,斩首数是衡量战功的硬性指标不假,也最容易滋生水分。
毕竟“杀良冒功”这种操作,可以说已经被历朝历代的边将们玩了上千年了......试问,去宋夏边境上抓个番部牧民然后把脑袋割下来,再撒上石灰腌好送到开封,谁能看出来这是番部牧民的脑袋还是夏军精锐的脑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