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其实对于这位名动天下的新科状元,早已留意多时。
“陆北顾确有过人之处,大名府之事,已显其胆大心细,明察秋毫,此番麟州之役,更见其临危不惧,果决善断。”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于局势混沌之时,他能敏锐洞察关键所在,不囿于麟州一隅,毅然亲赴府州求援,此需莫大勇气,亦需对全局有清晰判断.....更难得者,折家坐拥强兵,雄踞府州百年,向来以自保为先,等闲难以说动,陆北顾竟能使其倾五千精锐来援,下官虽未知其详,但可推测,其必是洞察折家之关切,或以利害动之,或以大势导之,方能成此奇功,此等纵横捭阖之能,颇似战国纵横家。”“非止于此。”
庞籍听得频频点头,接口道:“老夫还从府州那边听闻,在断道坞战局最危急时刻,是他主动要求折继世果断投入折家军压箱底的具装甲骑,一举扭转战局.....这份于战场上捕捉战机、敢于投入关键力量的决断,亦显其并非只会摇唇鼓舌的文人。”
“君实,老夫说一句你不爱听的话。”
庞籍这时候语重心长地说道:“人都须得从事上练,读万卷书不如行万路的道理,换句话讲,读万卷兵书,都不如真的亲自上阵打一仗,这点你还差得远….……纸上谈兵,跟实际去打仗,差着十万八千呢。”
“我知道。”
司马光竟是没有半点不服气,这有点出乎了庞籍的预料。
因为庞籍太熟悉司马光了,司马光可是很少认为自己不如他人的。
司马光见庞籍不信,掏出了一张纸,只道:“管中窥豹,我见一事,便知兵险战危,绝非我之所想。”庞籍有些疑惑:“这是?”
“这是我亲眼见到陆北顾战后于横阳堡所写之词。”
庞籍接了过来,细细看去,词名是《鹧鸪天·横阳堡书事》,而下面还有几行词序,写了这首词的背“嘉祐二年五月,余以监察御史巡边麟府,至横阳堡,戍卒纷纷托书于余,皆笑语曰:“俟陆郎归,吾等麦熟时亦当还矣’。未几,烽燧骤起,夏贼夜袭,及至战后,昔日健儿颇多已殁,而家人回信嘱归之语竞成绝笔,余悲怆难抑,因填此阕。”
司马光对此词已然背熟,他干脆吟道。
“当时兜整血未沾,各向陆郎说平安。今见残烽明灭处,断戟连霜压故垣。
泉下客,月中鸾,重逢总在梦魂端。谁知家书成遗墨,犹嘱归期麦熟前!”
此词押“十四寒”韵部,沾、安、垣、鸾、端、前,押平声韵,一韵到底,格律严谨、用词考究也便罢了,司马光也能写得出来。
关键是这首词的内容,以小见大,反映战争之残酷,真真是令他为之动容。
不亲身经历过战争的词人,是写不出这种边塞词的。
看完这首词,庞籍也是默然许久。
“此子有胆识,有谋略,通机变,晓军事……最难得的是有仁心,能行王道,确是国家栋梁之才。”说到此处,庞籍不由感慨道:“韩稚圭在枢府本来是劣势,但得此辈为助,看来,西府格局,经此一役,又将有一番新气象了。”
他言下之意,自是认为陆北顾此番立功,虽然不是为了帮韩琦,但在客观上必将更加巩固韩琦在枢密院的地位。
而贾昌朝复出之后,恐难再与韩琦抗衡。
“相公所言极是。”
司马光若有所思,缓缓道:“陆北顾之才,确能任事,然其年岁尚轻,升迁过速,又屡屡置身风口浪尖,恐非全然是福...此番立下如此大功,朝中瞩目,赏赉必厚,然暗中之嫉恨、攻讦,恐亦将随之而来。”
“肯定的。”
庞籍放下茶盏,但却并不完全认同司马光的看法:“然自古成大事者,孰能不冒风险?庙堂之上,本就是风波之地,能否在这风波中立得住,行得远,既要看其才具,亦要看其心性,更要看时与势,后两者是谁都说不好的。”
讨论完陆北顾,庞籍顿了顿,又道:“至于眼下,麟州局势初定,然夏贼败退,其心夫......边境防御、新堡续建、将士抚恤、论功行赏,河东经略使司诸事繁杂,麟州之战你虽未亲身参与,但此前去调查也算是有些功劳,我有意凭此为理由荐举你进经略使司,你意如何?”
司马光肃然应道:“定当竭尽全力,辅助相公,稳定边陲。”
阳光透过窗棂,将值房内映照得一片暖黄。
庞籍与司马光相对而坐,又将麟州未来的防务安排,河东方面如何对待府州折家,以及河东军内部该派哪些部队去轮换等等事宜,细细商议了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