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
宋立夫咳嗽:「各位,先退下吧!」
「下官告退!」所有属官全部告退,他们的脚步,一律虚浮。
「苏大人,去会客室坐坐?」宋立夫道。
「是!」林小苏与他并肩而去。
狂狼张滔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激动。
「大人开始换知州了!」张滔道:「能想到吗?」
狂狼摇摇头,又点点头,不知道她内心是怎想的,也许她什都没想,她就是心乱如麻……
会客室,两人坐定,挥手赶走侍女,宋立夫长叹一口气:「苏大人,老夫有点怀疑,你给老夫下了个套。」
林小苏作惊讶状:「大人冤枉啊,下官有天大的胆量,也不敢向你下套。」
「你不敢?你连陛下都敢下套!」宋立夫咬牙切齿:「你敢说你审出宋运苍贪污之额度,审出藏钱之地点,不是促陛下坚定决心,夷其三族?」
林小苏摇头如同拨浪鼓:「怎可能?陛下是因为他勾结心门,祸害百姓,才拿下他的!陛下英明神武,岂能因钱而动?」
宋立夫久久地盯著他,内心一堆脏话,但是,不适宜表露,唯有叹口气:「苏大人,本官真的不可能在湖州住太久时间,你要利用老夫做什,你直接说出口可好?」
从这句话看,他是真怀疑这小子在借陛下的手,让他这个刑部尚书留在江南,以助他的下江南大业。
他是真的不能在这久住。
京城一堆的事儿呢。
他还要争宰相位呢。
留在江南,虽然只是暂代知州,但天知道这个「暂」字会有多久?
官场上,也有一代代几年的先例。
若是陛下真的将他下放个几年,七皇子的大业,要黄啊。
「宋大人不想在湖州任知州,其实下官又何尝希望?下官朝中无人,做官也心慌,唯有宋大人与下官意趣相投,下官还指望宋大人上任宰相呢,这一远离朝堂中心,若是旷日持久,宰相位必定被他人占据,到时候,下官的官路,恐怕也会陷入死局。」
「你知道啊?」宋立夫翻翻白眼:「那你还设下这个局,将老夫困在江南?」
「大人,你真冤枉下官了,这真不是局。」
「整件事情,你把控得天衣无缝,每一步,都在你预料之中,老夫绝不信最后的结果,你看不出来!」宋立夫道:「说说看,要怎做,才能让老夫快速脱身。」
林小苏道:「其实大人想脱身,也容易,找一个更适合的人做这个知州,大人不就脱身了吗?」
「更适合的人?你又看上谁了?」宋立夫道:「你千万别说布政使和按察使。」
一州知州离职,如果不从上面空降的话,最有希望接任知州之人,就是布政使和按察使,这两位,都是三品大员,甚至有高配的从二品大员。
本身就是一州三大巨头中的一尊,顺位而接,可以将官场风险降到最低。
「此二人明显是宋运苍一条船上的,换他们,湖州换汤不换药。显然不能是他们。」林小苏道。
「那还有谁适合?」宋立夫脑袋慢慢抬起,遥视苍穹,他头脑中转了京城八部的几位侍郎,侍郎下派为一州当知州,也是惯例,谁比较合适呢?
盘点了一番,他竟然觉得找不到合适的人选。
前太子监国太久了,整整十年。
且不说各州知州基本上都是前太子的人,即便是三品从二品这样的后备团队,也基本上都是前太子的人。
将这支团队的人用起来,宋立夫心理有障碍。
因为他一开始就是前太子的对立面。
「有一个人!」林小苏道:「西江知府章亦然,不知宋大人了解得是否深入。」
「章亦然?」宋立夫眉头死皱:「他才是四品知府,离二品知州差了四级,你是不是太异想天开了?」
「就在五天前,临江县一个七品县令,正位于四品临江知府,差的是六级!不也成了?」林小苏道。
「苏大人你错了!」宋立夫道:「陛下的认知中,三品以下俱是无足轻重,别用三品以下的官员升迁,来定义上层官场规则。」
「宋大人你也错了!」林小苏道:「在无风无浪的朝堂秩序中,大家都会自觉遵守官场规则,但是,若到了拨乱反正的关键时刻,是必须得打破规则的。我想陛下绝对不希望,这个好不容易空缺出来的二品大位,换汤不换药地成为旧秩序的延续。」
宋立夫脸皮僵硬了。
拨乱反正!
他用了这个词。
这个词儿很敏感,很重,但它总体也是个中性词。
放诸四海而不犯王法。
宋立夫明白这个词儿,在目前这种特定场合下的分量。
当前的世界,看似四海清平,无波无浪,但是其实,陛下心中是有一根毒刺的,那就是官员团队还是太子花费十年时间搭建的。
太子没了,他们无根,也未必翻得起大浪来,但是,这支团队,在某种意义上说,都曾对陛下进行过「背刺」。
他即便为了天下安宁,不去将这支团队铲除,但是,也终究需要在这支团队中打下属于自己的钉子。
所以,陛下需要打破官场规则,破格提拨一批人,用来冲淡旧秩序,渐渐形成自己真正的核心圈。
宋立夫不是不懂这个道理,他只是一时难以接受……这个小年轻的「懂道理」。
茶杯托起,宋立夫轻轻吐口气:「也许在秩序问题上,你是对的!但是苏大人,还有另外一条,所谓破格提拨,是有前提的,前提就是,这个拟提拨之人,必须有足够的政绩做支撑,西江府,青玄宗为祸百年,百姓苦不堪言,地方治理更是一团乱麻,堂堂知府,将自己玩成了一个商丘隐士,对于民间疾苦不闻不问,你觉得这样的人,配得上一州主官?」
林小苏托起茶杯,沉默。
宋立夫道:「也许你也是受儒家毒害之人,觉得只要一个官员有德,无为也是功,本官不否认,当初的他,以状元之才不舍发妻,放弃唾手可得的仕途前景,很有风骨。但是,本官是官,本官并不认为有德无才之人,可堪大用,这样的人,也许最适合的就是做个隐士,而不适合为官。」
林小苏轻轻吐口气:「下官想问问大人,在你用人的标准上,德与才如何用之?」
「自然该当德才兼备,何分彼次?」
「德才兼备自然是理想状态,然而,大人觉得这种人多不多?」
宋立夫长长叹口气:「人有长短,事有正偏,德才兼备者,少之又少。」
「对啊,大人言我受儒家毒害,而我观大人,也是受理想主义毒害,你设想的官员个个都得德才兼备,事实上,没有那多德才兼备之人,而天下职位就有那多,怎办?总不能空缺吧?是故,我将人分为四等,德才兼备视为上,有德无才次之,无德无才再次之,无德有才最末……」
「等下!」宋立夫道:「前面两条本官认同,但后面两条说反了吧?无德无才不是最末吗?为何无德无才还排在第三档?无德有才还排在其后?」
「官道治理,不作为其实还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就是乱作为!无德无才的官员,最多也就是自己贪点,还没能耐干成什惊天动地的大坏事,但是,无德偏偏有才的官员,是可以轻易葬送一整个州的。」林小苏道:「比如说,湖州知州宋运苍,算是有才吧?但是,在他的治下,十一个府,全都是宗门牺牲品,你更希望他少点能耐呢,还是多点能耐?」
宋立夫沉默了!
林小苏的四阶用人论,击塌了他长期以来的用人观。
但是,细思之,他说得没错。
不怕你官员平庸不干事,就怕你天天干的不是人事!
官员平庸,老百姓大不了就当养一头猪。
但官员本身有能力,偏偏不走正道,那就可怕了,他不是猪,他是一头吃人的虎!
「所以,你才觉得这位昔日状元郎,今日的隐居客,可堪重用。」宋立夫道。
「是啊,人家好歹排在用人标准的第二档上!」林小苏道:「要怪也只能怪这个时代,德才兼备者实在是太少了。」
「其实,每个读书人出道之初,其实也都或多或少有些济世之愿,然而,朝堂就是个大染缸,又有多少人能守得住初心?坚得了己道?」宋立夫重重吞下了杯中茶,似乎吞下了自己这几十年来的酸甜苦涩。
「从这个层面上说,你再想想这位昔日状元郎,这几十年下来,一直坚守的那份朴素初心,是否难能可贵?」林小苏道:「而且宋大人千万别忘了,他不作为,未必是他不想作为,他只是身在宋运苍手下,他的任何一个政见都被否决,他是无法主宰自己辖内百姓的命运,并非他自甘归隐。」
人在朝堂,身不由己。
这是宋立夫体会最深刻的。
遑论一个小小知府,即便是他这位权极一时的二品尚书,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不也被压得没有丝毫脾气吗?他的刑事主张,他对宗门强硬的态度,不也无法贯彻执行,甚至差点自身难保吗?
从这个层面上说,他与这位状元郎,其实也是同路人。
他慢慢抬头:「苏大人,你对这位状元郎如此推崇,究竟是何故?据本官所知,你甚至从未与他见过面。」
「但我看过他的一些资料!」林小苏道:「知道最打动我的一个点是什吗?是他初任知府之时,提出的一个构想。」
「哦?何种构想?」
「他倡导农家子弟进入宗门!甚至还专门进入青玄宗,跟青玄宗达成了每年一千子弟的进入名额。」
宋立夫皱眉:「这是与宗门结交!他一开始也是与宗门结交的!」
「不,大人你错了!他这是一个极其具有前瞻性的战略构想,这世界,最终是要走向融合的,以农家子弟入宗门,那大家都是宗门子弟,你权贵子弟敢于欺压百姓,农家子弟也自然可以反抗,若论宗门背景,大家都有宗门背景,如此一来,宗门的武力资源就无法被权贵把控,事情也就不会有立场之分,而会回归到事情本身的正义与公理。」
宋立夫道:「可是,他并没有成功!」
「是的,他没有成功,因为这计划被人泄露给了宗门,宗门知道他别有用心,在分化宗门,所以,干净彻底地拒绝了农家子弟的渗透,进而,宋运苍那边,对他展开了官场打压,完全架空了他。」
宋立夫久久地望著天空。
他身在京城,他未曾了解过脚下这方土地。
不曾想过,某个大家嘲笑的昔日状元郎,其实在这方天地,用他自己的方式进行过一次改革。
改革未曾成功,他也为这次改革付出了巨大的代价。
但是,先驱者的脚印,就这样被淡忘?
「宋大人,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不若下官带你走一走西江之地如何?」林小苏道。
两人踏空而起,重返西江。
西江府下辖七县,宋立夫多少有些颠复自己的认知。
在他的想法中,这位知府长年过著隐居生活,辖内应该是一团乱才对,但是,入目所见,倒也平和,男耕女织,并不见得比其他普通民众生活得差。
甚至比他们路过的另一府的百姓生活得似乎还好上一些。
他们脱下了官服,化身普通的商人,跟百姓一打听,百姓都言,他们有个好县官。
是的,他们口中,没有知府,只有县太爷。
他们甚至不知道知府是谁。(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