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珩之却仿佛没有注意到这两人的暗流涌动,依旧看着沉望说道:“不妨细说。”
沉望恭谨地说道:“积弊如痈疽,剜之虽痛,不剜则溃,然剜除之法亦需斟酌。下官以为,此案首在肃清妖教馀毒,整饬漕衙纲纪,严惩赵琮陈豹之流,并追究相关失察之责,以做效尤。”
欧阳晦闻言眼中精光一闪,悠然道:“沉阁老所言甚是,肃清妖教整饬纲纪乃当务之急!范总宪奏章中提及,扬州监兑厅文书卫云年俸二十五两却无法养家糊口,为生计所迫不得不参与盘剥,此等底层胥吏之苦根源何在?老朽以为,漕运积弊若不能肃清,似卫云之流将会层出不穷。”
段璞清了清嗓子,缓缓道:“欧阳次辅,卫云之事或有其情,然此等个案岂能代表全局?漕运维系所需人力物力浩繁,国帑拨付有限,下官并非是为蒋总督等人开脱,而是漕运积自有其内情所在,我等身为天子辅臣,理当顾全大局。”
韩公宣亦点头道:“是啊,蒋总督深知其中利害,其奏章陈词恳切,只望朝廷体恤下情,不可因噎废食。”
欧阳晦冷笑一声道:“那依二位阁老之意,朝廷对此事便不管不顾?”
“下官并非此意。”
段璞当然不会任由对方曲解中伤,肃然道:“范总宪不是还在淮安么?有罪之人该查便查,按朝廷法度治罪便是,下官只是认为不宜闹得沸沸扬扬以致朝野震动,莫非次辅信不过范总宪?”
“范总宪忠心耿耿能力卓着,对付一二宵小自然手到擒来。”
欧阳晦神态从容,随即话锋一转道:“然而本阁认为此事已经暴露出漕衙存在根源性的问题,赵琮之流绝非孤例。试想一下,妖教贼人竟然能够随意驱使漕衙扬州监兑厅,这是何其可怖的现象?段阁老言必称国本社稷,可曾想过若是有朝一日,那些贼人渗透进漕运的方方面面,只需堵塞运河数月,会出现怎样的结果?”
段璞眉头深皱,对方这番话不算危言耸听,如果漕运总督衙门只是存在贪腐问题,那么他们还有足够的馀地去周旋,但是一旦和妖教乱党扯上关系,天子肯定不会偏袒,而这也是他将这两份奏章转发内阁的重要原因。
想到这儿,段璞沉声道:“次辅,下官当然明白此事的严重性,但是下官相信范总宪定能查明原委,如此难道还不够?”
“本阁亦相信范总宪不会姑负陛下的厚望。”
欧阳晦心中颇为畅快,继而满怀忧虑地说道:“但是漕衙高官和漕帮首脑皆被妖教拉拢腐蚀,这说明什么?说明漕运的根子已经坏了,已经不是查办些许贪官污吏能够解决!段阁老,你觉得本阁的顾虑是否有些道理?”
段璞语塞。
他当然不同意欧阳晦的看法,因为只要他一点头,这老东西接下来肯定会顺势提请漕运改制,但是他又不能明确反对落下话柄,盖因对方所言合情合理。
漕衙出了这么严重的问题,而且事先没有任何自查自纠之举,那么证明包括巡漕御史在内的整个官员体系都需要清查。
宁珩之听着双方交锋,段璞和韩公宣的辩驳虽在情理之中,却又显得苍白无力,而在欧阳晦步步紧逼的前提下,沉望却依旧按兵不动。
一念及此,他不紧不慢地说道:“诸公所言皆有道理,运河安稳为第一要务,但是积弊理当清除。范总宪在奏章中曾提及扬州同知薛淮所言四策,沉阁老以为如何?”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沉望身上。
沉望心知肚明,这是宁珩之想要搞清楚他的底线,同时试探他和薛淮是否还藏着底牌,或许在这位首辅大人看来,欧阳晦的步步紧逼并不具备实际威胁,反倒是他们这对师徒更值得提防。
故此,沉望状若无意地看了一眼欧阳晦,见年迈的次辅脸色略显阴沉,遂平静地说道:“元辅,兹事体大,下官一时难下定论。在下官看来,不妨召集六部尚书及各部衙堂官,于御前各抒己见,或许群策群力之下,能够找到一条最为稳妥的策略。”
宁珩之目光微凝,欧阳晦见状毫不尤豫地说道:“沉阁老言之有理,既然我等争执不出一个结果,那便和诸位同僚一道,在陛下面前辨明是非,元辅意下如何?”
段璞和韩公宣自然不赞成这个提议,当下他们在内阁依旧拥有相对多数的票拟权,一旦将范围扩大到各部衙堂官皆在的廷议,他们的优势未必能继续维持。
然而还没等他们开口,宁珩之便微微颔首道:“好,便依二位之言。”
欧阳晦心中大定,然而沉望抬眼看向宁珩之幽深的双眼,募然感受到一股沉重的压力。
这位首辅大人似乎就等着他提出这个建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