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玄礼和高力士脸上的表情都有些凝重复杂。
可他们还是带着李隆基来到了李亨静养的地方,李椒刚刚才来看望过,李隆基让太监和太医都退下去了,自己踱步走入宫中,张皇后和李亨皆在这静养。
李亨一身根基不弱,又有邪法,被周衍斩碎了气运,打破了根基后,喂食了金蝉玉露,此刻那些妖虫就在他的体内啃咬血肉,却又不死。
李隆基坐在了李亨旁边,举着灯,看着李亨的脸庞,李隆基脸上的神色复杂,他把灯放在旁边,伸出手按在了李亨的手背上,道:“孩儿啊,你为何如此着急呢……”
“我年少的时候,政变夺权,继位之后,手中也还是沾染了亲姑姑的血,我李家的血脉,难道真的是有诅咒吗,是太宗留下的遗憾?”
“我看到椒儿来看望你,是在看你什么时候咽气吧。”
“他是个忠厚的孩子,但是恐怕也难以抵抗皇位的诱惑吧,那小道士给你吃了金蝉玉露,是打算要你自作自受,但是我却知道,权位之火焦灼于心,李制会有一日忍不住吧。”
“那时候他会杀了你,登上皇位。”
“可是,这不就像是宿命一样吗?像是太宗皇帝,像是我们那样,就像是一个阴影一样,但是,老夫不想要这样了,就让这样父子相残的宿命,在你我这结束吧。”
昏迷的李亨似乎察觉到了什么,身躯微微颤抖着。
张皇后重伤未死,还在将养,她还醒着,她似乎察觉到李隆基要做什么,面色苍白,终于装不下去,睁开眼睛,看着李隆基,道:“圣人!”
李隆基注视着他,道:“可惜。”
“出身不代表什么,做了什么,才是重点。”
“你做的事情,不可能活下去的。”
“下辈子不要再做我李家的妻子了。”
张皇后脸色煞白。
风从缝隙吹进来了,烛光熄灭,苍老的李隆基面容上皱纹细密,眼瞳低垂,眼底淡漠,犹如垂暮之苍龙,虽然老朽,却仍旧有一股恐怖的威慑力。
李隆基的手放在李亨的脖子上。
他要为这个风雨飘摇的天下和人间,做最后一件事。
高力士和陈玄礼等待在宫殿外面。
大概过去了一炷香的时间,李隆基走出来了。
这一天,李亨和张皇后都去世了。
李隆基回到自己的住处,高力士和陈玄礼还打算要伺候着他睡下,李隆基没好气地道:“去去去,多大年纪了,做什么事情,还要人盯着?!”
“这可真是越活越回去了,去去去。”
他把这两个老朋友都赶出去了。
大殿空寂下来,只剩下他一个人。
没了这两个人絮絮叨叨的话,这大殿面一时间有些太安静了,安静的让李隆基有些不适应,他觉得眼睛有些模糊,伸出手来摸了摸,脸上有些湿润,什么时候流泪了吗?
真是可笑啊。
不过,大唐的宿命,李氏的宿命,就以这个时候,由他来结束吧,李隆基忽然想到了什么,他敲了敲桌子上的鼎器,让高力士将史官唤来了,史官今日知道了皇帝皇后去世的消息。
他脸上的神色凝重,行礼,垂首站在旁边,李隆基道:
“老夫来这,是为了让你稍稍修改一下史书。”
那史官面色大变,被吓得跪在地上,磕头,却还是道:“陛下,史家铁笔如刀,不可更改的,您这天下大乱,还有和贵妃娘娘的公媳之事,我们是不会改的。”
李隆基气笑了,手的茶杯往这小子脸上一砸,道:
“谁让你改这个了!”
史官松了口气,道:“这,那圣人唤我来是为什么?”
李隆基双手垂下,淡淡道:“朕要你抹去一个人,抹去广平郡王李做的女儿……李知微在皇室中的记录。”
史官微微一怔,他还打算秉持着自己的风骨,却注意到李隆基平淡的眸子,这一次,他顿了顿身躯,感觉到,如果自己拒绝的话,恐怕会直接死在这。
反正只是一个不受宠爱的郡主,他这样想着,于是道:
“要如何改,圣人请示下。”
李隆基抬眸看着远处,他太知道自己的后代了,李椒宽容,但是,在这皇位上时间太长,人的秉性就会变化,无限大的权利之下,非枭雄豪杰是驾驭不住的。
李椒必然会遇到困境,而李知微和周衍,会成为他的选择,比起自己拼命解决困难的话,还是利用自己的女儿,去反向影响,恳求那个道人更方便一点。
李隆基自知,自己是肮脏的,手中沾满血腥的帝皇,可正是如此,他才希望,自己能让这个疼爱的后辈远离皇室的诸多恩怨纠缠。
他希望周衍和李知微可以逍遥于世。
李隆基轻声道:“就写,真定公主,蚤薨,追封。”
这意思是说,这位真定公主早逝。
就连封号都是追封的。
史官沉默了下,记录下来。
被记录于《唐书·卷三十八·列传第八·诸帝公主》一卷。
然后恭敬的行礼,面对着李隆基,一步一步后退,离开了宫墙。
这就只剩下了李隆基独自一人。
他慢慢坐直了些,伸手拢了拢有些散乱的鬓发,动作迟缓得像个寻常老者。
目光掠过案几上那面磨得光亮的铜镜,镜中人鬓发如雪,眉眼间依稀还有昔日的轮廓,却再也寻不见半点李三郎的影子。
他没有唤人,自己颤巍巍地站起身,走到窗边。
窗外是沉沉落幕,天穹已经暗下来了,远处的大日落地,昏黄的颜色泛着些红晕,在夕阳云霞的边缘,有几颗星辰黯淡地挂着。
风吹过殿角的铜铃,声音远远传来,有些飘忽。
李隆基伫立在那,静静地听了一会儿,那铃声仿佛不是响在耳边,而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从五十多年前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耳边,悠悠地荡了过来。
“………”
李隆基回到榻边,缓缓躺下,拉过那床半旧的锦衾。
被褥间有阳光晒过的味道,很干净,也很平凡,像任何一个老人在午后小憩时所用的那般。他合上眼,呼吸渐渐变得悠长而平稳。
殿外,高力士和陈玄礼,垂手侍立,像两尊沉默的石像。
听着面声息渐无,终至一片永的静默。
干元二年,李隆基崩于太极宫神龙殿,高力士送葬,北望号恸,呕血而卒。代宗以其耆宿,保护先朝,陪葬泰陵。陈玄礼致仕,老死家乡,群臣上先皇谥号至道大圣大明孝皇帝,葬于泰陵。
庙号,玄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