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夜天城,五月初十,小雨。
全城三天前就开始戒严,除了军队外无人能进出。
上至高官豪族下至黎民百姓,所有人都缩在家,城安静得似乎只有盔甲碰撞和马蹄践踏青砖的声没有齐国人是傻子,应乐的十年统治,早已将迟钝的、没眼色的、不信邪的物种人为灭绝了。隐世近百年的齐国三大天出现在不夜天城,百保近卫像疯子一样屠戮周近县城,即便是不夜天城的乞丐,也知道要变天了。
但知道又能如何?人家就没掩饰过,光明正大封锁城市,将一座居住百万人口的主城变成她的牢笼。你想怎样?
你能怎样?
或许有人会觉得既然应乐这坏,为何不离开不夜天城?因为其他地方也好不到哪去。应乐平时再坏,也只是针对世家豪族,平民在不夜天城至少有满天神佛保佑免受伤害,但到了外面,连个地痞流氓衙差丘八都能令普通人钱也没命也没。
但随手赋予的安宁,也能随手收回去。
不知何时,不夜天城上空吹起了腥风,聚起了血气。不夜天居民抬起头,看见天空漂浮著一道道血气,空气弥漫著铁锈的味道,许多人都意识到不对,濡湿毛巾捂住口鼻试图隔绝腥风血气的渗透,但四名筑基真人花费四天四夜才布下的大阵,又岂是凡人所能抵挡?
血气浪潮席卷城池,小孩无声,老人断气,男子倒下,妇女瘫痪,就连信使都无法抵挡,他们感受是最深的,能清晰体会到自己的身体正在一寸一寸冷下来,仿佛血气穿过身体的时候,也带走了他们的气血。应乐站在皇宫的法坛,这能够越过宫墙俯瞰全城,她能清晰看见满天血气汇聚于此,【万众心】、【亿万生灵肃杀之阵】以及她的【千血羽流道基】组合成一个前所未有的杀招,将不夜天城周近所有区域都变成了她的屠宰场。
她看著血气吹过人们,看著人们挣扎著逃离房屋,看著人们像稻杆一样倒在院子。紧接著他们的尸体会生成新的血气,血气越来越多,越来越密,直至将所有人都化为她的资粮。
每个院子都是一个戏台,每个戏台都上演著不同的悲欢离合。
有的戏台上,是成年的儿子将年迈的老母亲放在车上,即便自己没有力气也不肯放弃亲人。当他倒在地上,早已气若游丝的老母亲拚尽最后一点力气压在儿子身上,试图阻挡血气的侵蚀。
有的戏台上,是母亲抱著年幼的孩子们,低声哼唱著摇篮曲,在母爱的庇护下安静地闭上眼睛。家庭的丈夫和父亲不知道在哪,或许被拦在城门之外,早已化为血气的一部分。
最令应乐惊讶的,是那些大家族的戏台,她本以为豪门人人利欲熏心,必然是大难临头各自飞,但她却看见身为信使的老爷点起火焰试图抵抗血气,看见主仆们相互依靠,看见正妻和偏房姨娘紧紧牵著彼此的手。这个家族可是出了名的争吵不断,妻妾们为了争夺老爷的宠爱互相敌视,现在看来她们早已接受彼此是一家人。
应乐很喜欢看戏,她也养过几个戏班子,但没有一场戏能比现在的不夜天更令她动容。戏子练习千万遍才能感动观众,他们只需要一滴泪就能做到。
她抬起手,轻纱罗裳沿著肌肤滑落,露出白瓷般的手臂。她拖著素白色的裙摆,赤足踩在法坛上,一边舞一边唱:
“寒砧捣夜,孤枕泪残。”
“灯花剪又昏,锦书怎堪传?”
“离恨总无字也,是烛心成泪,罗衾难暖。”
“更漏声声慢,忆当年,春山眉画,笑语阑珊。”
“天涯望不断,千帆皆不是,斜阳空倚栏。”
“白首待君还,人间万月,独照旧栏杆。”
这是一首妻子思念丈夫的词,穿著素白衣裳的应乐仿佛是未亡人,唱出哀歌般的绝望,她眼角滑落了一滴泪,嘴角却勾起一抹自嘲的笑。
她知道自己没有资格,甚至有点恶心,但还是忍不住有点羡慕他们,至少他们还有可以思念的人,还有可以保护的人,可她还有什么么呢?
她亲手杀了绝大多数亲友,唯一的弟弟也为了她的道途倒在了聚魔之地,而最后的亲人或许正要过来杀她。
歌声飞空而去,融化在淅淅沥沥的雨幕。应乐最后一点暖意似乎也飞空而去,被雨水冲刷殆尽。“陛下。”
法坛门口进来一名白发老将军,正是齐国三大天之一段孝先,“老臣已经准备好了,但真的要今天开始吗?再多等几天的话……”
“既然已经准备妥当,何必瞻前顾后?”应乐面无表情地侧过头,“就是此时,就是此地。”往前两天,是应乐的诞辰万寿节,再往后七天,是神武帝的诞辰长春节,但应乐并不会为了迎合节日而改变自己的计划。
所有人,都该为她的一时兴起让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