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事情,唐代可以做,但宋代不能。
因为唐代的统治阶层是门阀,是由血缘决定仕途的...门阀可不在乎给胥吏开个口子,在他们看来那些非门阀世家出身的官员,跟胥吏其实也没什区别。
但宋代的统治阶层是士大夫,士大夫是普通人通过读书考科举这种“千军万马闯独木桥”的艰苦方式才实现阶层跃升的,所以绝不会允许其他阶层来挤占他们的生存空间,哪怕只是最末端的职位也不行。这时候,张载的目光从窗外星空收回,落在陆北顾身上。
张载是有过一定地方治理经验的人,他很清楚,陆北顾指出的“吏治”沉屙,确实是横亘在儒家崇高的治国理想与蝇营狗苟的现实困境之间最坚固的壁垒。
重新使用唐代的“流外入流”之策,无疑是试图凿开这壁垒的一道缝隙!
可行吗?代价几何?
张载对此心中并无答案,但陆北顾这份直面核心问题的勇气,却让他心潮澎湃,忍不住想要击节赞叹,却又被眼前的凝重气氛所阻。
通过这两次青松社聚会,张载虽然明面上没说什,但他对于陆北顾的理念,不管是哲学上,还是政治上,都产生了深深的共鸣。
曾巩则是抿紧了嘴唇,他既为陆北顾的见识感到惊叹,又为始终没说话的好友王安石捏了一把冷汗。在场的人,除了陆北顾,唯有曾巩知道王安石并非无意仕途,而是胸藏丘壑、锐意革新,只不过不曾在人前显露罢了。
而曾巩更清楚,王安石之所以如此关心这个问题,是因为王安石真的打算以开封府为试点,进行相应改革!
那,有什改革,比吏治改革更适合王安石现在“提点开封府界诸县镇公事”的差遣呢?要知道,开封府的所有县、镇的胥吏,可都在王安石手底下管著呢!
而说白了,陆北顾不过是在聚会上议论国事时出个主意,在现在大宋宽松的风气下,这根本就不叫个事,但王安石若是按这个思路来在他的职权范围内进行改革,可是真的要承担风险的。
若是一个弄不好,这足以让王安石瞬间成为众矢之的!
曾巩紧张地看著王安石僵立的身影,手心全是汗。
王安石却一直都没有说话。
对于他来讲,陆北顾的话,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他脑海中无数被现实束缚的构想,而“无禄养之资,有破家之能”这十个字更是反复锤击著他的心神。
“若是不解决这个根本,再好的法度,也只会沦为胥吏敲骨吸髓的工具...”王安石心头想道。在鄞县、在舒州、在常州,他亲眼见过多少胥吏之害?又亲身经历过多少被胥吏蒙蔽的事情?类同“公使钱”的思路是化暗为明,将地方衙门那笔心照不宣的“胥吏所费”,如同“公使钱”一般从“系省钱物”中划拨定额,立定制,如此釜底抽薪,断了胥吏不得不贪的借口;再辅以官员复核、巡查同责,钳制其擅权之能,这思路虽非尽善尽美,却是在当下财政框架内,最具可行性的破局之点!但最后那条“胥吏入流”,即便胆大如王安石,暂时也不敢去想。
此时,王安石脑中飞速运转,已经开始推演在开封府界推行前两项吏治改革的细节,以及可能遇到的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