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正在书写的陆北顾,宋庠心中也是稍微感叹了一番。
此子来府上不过数月,但那份初时虽显锐利却稍欠火候的浮躁早已悄然沉淀,取而代之的是沉稳专注。有著这种心态,宋庠相信,陆北顾在不久后礼部省试之中,一定是可以稳定发挥出他的全部实力的,而不会因为临阵慌乱而丢掉不该丢的分。
“《大学》言修身之序,诚意在正心之先,何也?盖意者,心之动而未形者也;心者,身之主宰也。意不诚则妄念纷纭,如浮云蔽日,心焉得正?”
开头这段点明“意”为“心”之先导后,陆北顾笔锋如探骊得珠,深入阐释。
““所谓诚其意者,毋自欺也’。此“毋自欺’三字,乃千古修身之锁钥,一念之微,独知之地,善恶之几判焉。能于幽暗隐微处,慎其独知,如十目所视,十手所指,使好善恶恶之意,纯乎天理而无一毫人欲之杂,此之谓“诚’。”
他援引《中庸》“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慎其独也”以证“慎独”乃诚意之功夫,又结合《孟子·尽心》“尽其心者,知其性也”,阐明诚意方能“尽心”以复其本然之正。
行文逻辑缜密,义理醇厚,引经据典贴切自然,将《礼记》中看似平易的句子,阐发出深邃精微的修身至理,字行间透出一种中正平和、渊深博雅之气。
时间在无声中流逝。
陆北顾全神贯注,笔走龙蛇,偶尔停顿,凝神思索片刻,复又疾书。
洁白的纸面上,墨痕渐次铺展,字迹端正而有力,当他终于落下最后一笔,轻轻吁出一口长气时,因为屋有些热,额角已渗出细密的汗珠。
随后,陆北顾恭敬地将写满墨迹的纸页双手呈上。
轩榭内一片寂静。
宋座接过文稿,逐字逐句地审阅。
良久,宋庠终于放下文稿,抬眼看向陆北顾。
“此经论深得《礼记》精义,更窥见圣贤心性。”
“更难得者,你将“诚意’之功夫,归于“慎独’与“毋自欺’,援引《中庸》、《孟子》相互发明,层层剥茧,义理贯通无碍,行文更是醇厚雅正,气韵沉雄,深具汉唐经师遗风!”
宋庠站起身,在轩内踱了两步,显然意犹未尽:“尤其这“一念之微,独知之地,善恶之几判焉’之论,已将《礼记》“诚意’之旨,阐发至精微透彻之境!单论此篇经论,其义理之精纯、辞章之雅驯、气象之端凝,已足可跻身前列。”
陆北顾只觉得心间暖融融的。
宋庠是何等人物?连中三元、两度拜相、文坛宗匠,其眼光之苛刻、评价之审慎,陆北顾早已深有体能得他如此毫无保留的激赏,这份肯定,重逾泰山!
陆北顾同样站起来,深深一揖及地道:“学生愚钝,全赖先生悉心教诲,方有今日之进步!先生知遇点拨之恩,学生没齿难忘!”
“起来。”宋庠亲手将他扶起,“《礼记》乃礼乐之本,经义之源。你能于这短的时间内,将此经义理文章锤炼至斯境地,实乃天资颖悟,更兼勤勉不辍所到致...老夫这些年来见过不少考生,能于省试前得见此等飞速进境者,屈指可数。”
宋庠重新坐回案后,说道:“不过经论虽然乃省试要害,万不可懈怠,然史论和时务策亦不可全然丢开,免得到时手生,你需时时回顾。”
“是,学生定当夙夜匪懈,不负先生厚望!”
陆北顾的声音很有力,充满了前所未有的自信。
宋座看著陆北顾,眼中期许更深。
就如同看著一块正在被精心雕琢、渐放光华的美玉。
窗外天色早早地黯淡了下来,寒风更劲,甚至一场细雪无声地复盖了庭院。
东京的第一场雪到来了。
而在书房内,灯火通明,炭火正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