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野间的暗流,渐渐平息下来。
忙过登基初期的繁杂政务,便有老臣按捺不住,在朝会上提及后宫虚悬、当选妃纳嫔以延皇嗣云云。李肇听罢,只淡淡一句“朕自有分寸”,随即话锋一转,就提出要册立薛绥为后。
朝臣虽有些嘀咕薛氏的出身,却无人敢驳。
连先帝驾崩当日大婚都拦不住,谁又敢拦他立后?
然而,披芳阁内,薛绥却拒绝了。
“再等等吧。”她轻声道,目光落在窗外刚刚盛放的春花上,“陛下与我都孝期未过,此时再举行封后大典,太过张扬……于礼制不合,于民心亦不安。”
李肇看著她沉静的侧脸,知她心结未解,沉默片刻,终是颔首叹笑。
“依你。都依你……”
薛绥抬眼看他,语气平静:“后宫虚设,终非长久之计。陛下是否考虑……”
李肇哼声,打断她:“平安是在劝孤顺应那些老臣,广纳后宫,充掖庭、选妃嫔?”
薛绥垂下眼帘。
“历来帝王,皆是如此,不是吗?”
“朕不一样。你也不一样。”李肇握住她的手,额头抵著她的额头,目光灼灼,“朕说过,此生唯你一人。不是戏言。”
薛绥指尖几不可察地一颤,终是没有再说话。
又过月余,已是入夏。
旧陵沼昭雪天下的祭祀大典,定于忠烈祠前举行。
这一日,天色湛蓝,阳光和煦。
忠烈祠前,百官按品阶肃立,黑压压一片,鸦雀无声。
祠内,牌位密密麻麻地整齐排列,无声地诉说著曾经的冤屈与悲壮。
陆经立在最前面,看到新帝御驾到来,连忙率百官跪迎。
李肇一身朝服穿戴整齐,以示哀敬。
薛绥随行在他身侧,只著一件素净庄重的玄色深衣,头发松松绾起,除一枚黄杨木簪外别无饰物,眉目间洗尽铅华,清冷卓绝,更显美艳逼人。
李肇行至祠前,望著那望不到尽头的牌位,亲自上香祭奠,三揖至地,方沉声开口,声音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诸位将士,忠魂不远。今日,朕与大梁朝廷,终于还了你们一个清白。尔等赤胆忠心,天地可鉴,却蒙冤数十载,是朝廷之失,是李氏之过。朕在此立誓,大梁必以此为鉴,清明政事,善待功臣,绝不令忠魂再泣于九泉之下。尔等家眷,朝廷必善加抚恤,免赋税,厚赏赐,不令英烈寒心。今日之后,尔等将名刻青史,享万世香火一”
他声音沉痛而有力,回荡在祠堂内外。
不少遗属闻言,都忍不住掩面低泣……
压抑了三十多年的悲恸与委屈,在这一刻终于得以释放。
呜咽声随风散开,是悲伤,也是痛快。
“陛下……”来福躬身递上另一炷香。
李肇并未接过,而是转身,看向薛绥。
薛绥缓步上前,接过香,立于万千牌位与百官之前。
暖阳洒在她身上,仿佛镀上一层光晕。
她目光澄澈,缓缓开口。
“我,薛绥,今日站在此地,非以皇妃之名,而是以旧陵沼幸存者的身份,为我二十万同泽,正名立誓,告慰亡灵。”
她恭敬三拜,将香插入炉中。
………沉冤数十载,白骨蔽原野。血泪终得雪,忠魂可安眠。今日昭雪,告慰亡者,以求生生不息,天下长安。”
青烟袅袅升起,盘旋而上。
她掷地有声,对著无数忠魂牌位,深深一揖。
山风吹起她的衣袂发梢,身影单薄却坚定决然。
这一刻,她不是依傍帝王的女子,而是洗刷冤屈、挺身而出的昭雪者。
李肇在一旁看著,目光深沉,低声道:“节哀。”
薛绥微微颔首,没有多话。
他们之间,早已不用虚礼。
李肇也知她不需宽慰,亦不必庇护。她不是需要藏于深宫的娇花,而是可以与他并肩而立的乔木……这样的女子,怎能困于深宫方寸之地,与他人共夫?
典礼在庄重肃穆的气氛中结束。
回宫的銮驾上,李肇握住薛绥微凉的手:“累了?”
薛绥摇摇头,靠在他肩头,轻声道:“只是觉得,走了很远的路,才到这。”
她一路走来,几经生死,闯过无数险关,终于达成所愿…
只可惜,公道虽还,故人已逝。
这代价,终究太过沉重。
李肇揽住她的肩膀,低声细语。
“以后的路,我陪你走。”
薛绥没有回答,只是闭上了眼睛,任由他将自己深深揽入怀。
情丝蛊的威胁如同悬顶之剑,师兄师姐们也是下落不明。那些恩怨情仇,真的能随著一纸昭雪诏书,而烟消云散吗?
銮驾碾过扬尘的官道,向著巍峨的城门缓缓行去。
远处的山坡上,榆林新芽初绽,一道身影默然凝视渐行远去的皇帝仪仗,目光沉静如井,久久未动。一缕轻风拂来,吹起他素白的衣角,如孤鹤临风,满是寂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