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湿的地窖中,充斥著未及散去的气味。
地窖主要用来冬日窖藏,此刻只堆著一些箩筐竹笼。
邓护用刀拨开摞起的筐笼,只见一只被压在下方的箩筐盛放著碗碟水壶以及衣物
火把映照著,刘岐弯身,手指触探碗碟,无有灰尘,反有残食。
地窖上方,柴房门外,少微突然捉住那仆人一只手臂。
仆人大惊,但挣脱不得。
少微强硬抬起了他的手。
鞋边潮泥或是沾水所致,尚且可以解释。但这双手的虎口处既没有长期使用火钳的磨损,指甲也不见火熏与火灰痕迹。
少微的目光从他手上移动到他脸上。
他不像烧火的,反倒像她一一此刻都披著不属于自己的皮囊,藏匿众人间。
少微目光咄咄迫人:“你到底是谁?”
“胡生。”刘岐的声音传来:“随我们走吧。”
扮作仆从的男人要逃,少微反手押住他臂膀,他疼得惨叫,浑身发抖。
厨院中的下人无不惊异,家主不是出门去了?!
众声混乱中,彭娘子被扶著来到,见此一幕,她彻底再无侥幸。
方才将人先支去居院书房,就是为了问丈夫一句到底是怎回事,但事出紧急,胡生只匆忙说他被冤枉,定要先避过这一遭……
侥幸崩散,情义也化作怨愤,彭娘子颤声诘问:“你只道有仇家要害你,要在家中躲藏一段时……十年夫妻,我好心信你,你却藏著什居心!”
“夫人啊……”胡生满面痛苦:“有仇家要害我,却非骗你啊!”
病弱的彭娘子昏倒在仆妇怀中。
藏身地窖多日的胡生绝望之下,一声哽咽抽搐著,人也翻著白眼昏死过去。
待将昏迷的胡生带回京中,已是午后。
后续之事少不了借朝廷人手来应对,还需走明面,刘岐遂直接将胡生押进绣衣狱。
静心闭关的大巫神不能再随行审问,少微虽可以借阿鹤妙手来大致遮掩形容,但只能乍然唬人,若与贺平春等人近身接触,必有暴露风险,此举得不偿失。
刘岐与她道:“且回去歇息,放心交给我,明晚之前,必将详细证供送到你面前。”
胡生不是死士,又有太多软肋,而观其行径,必然扛不住酷刑,只需留意分辨他话中真伪。六皇子寻到南山死士藏匿之所,抓到关键嫌疑人的消息很快传开,各处连同皇帝在内,都在等候这场审问的结果。
太久没有睡觉的少微返回家中,勉强只睡了一个时辰便突然醒来。
感受著这份焦灼,沾沾飞去牛棚,拔起了青牛的毛发。
翌日午后,七月初三,少微坐在台阶上等待消息,胡须被拔得格外干净的家奴从外面回来,却是道:“今日我去小院,见那顺真窝缩于墙角,声息渐弱,却似在唤著谁的名。”
因为咬断了舌头,发音难以辨认,但家奴凑近,见顺真不知何时用手指血在地上写下了两个字,那描了许多遍的二字歪斜重叠,却也简单,家奴足以辨认。
阿舟。
少微不可能忘掉这个名。
那是赤阳第一次出手时的棋子,是借著舍身相助之举、险些令她葬身长陵墓室中的巫女。
此刻等消息也是等,少微干脆最后再去见一次顺真。
在墨狸日复一日的匠造敲打声中,顺真的意志日渐瓦解。
身体在衰毁,灵魂却被那些熟悉的敲打声引渡回了还未被灭门前的寻常岁月。
那些不敢回想的温暖岁月将他禁锢已久的人性划开一道裂缝,巨大的恐惧终于从裂缝中涌出。而在那名为罪责的恐惧中,最令他难以面对的,不是那些被他亲手杀死的童子,那些孩子纵然可怜,却到底陌生,他一直刻意忽略、不去记住他们的脸……
但阿舟的脸他无法遗忘,二人一同长大,再次重逢后,她为了他去杀人,却又被他亲手杀掉。他动手时曾说,等做完全部的事,他就会去向她请罪,那并不是谎话,但如今不免想,她是否愿意接受他一厢情愿的请罪?
视线恍惚中,阿舟走了过来。
熟悉的巫服,佩戴著鬼面,站在他眼前。
少女隔著面具看著他。
这个缩靠在墙角处,脏污残破到已不像是个人的东西,此刻竟淌下两行泪,口中呜咽不清,眼神在祈求某种原谅。
少女语气平直低缓:“将你所知说出来,聊作死前的赎罪。”
顺真惨然一笑,点了头,垂下头。
他未必不知面具后另有真相,只是心气已散,情愿半梦半醒,借著这张似是而非的面具,反倒可以释出心底情绪,做出最后的一点自我救赎。
顺真费力地趴低身形,拿被磨破的手指一笔一划,写出他仅知的真相。
血红的笔画纵在昏暗中也足够刺目,少微看著它渐渐成形,组成三个大字。
不见天日的地室中,一切情绪震动皆隐藏在青色鬼面之后。
顺真写毕,身形一垮,匍匐在地,盖住了那三个字,伸手抓住少女衣角,费力仰首。
少微慢慢低下眉眼,俯视他涣散不清的眼睛,从他张合的口中判断出他的话语:“阿舟,可否原谅我?”
他都说了,是不是罪孽就能减轻了?
等待间,面具后无情吐出两个字:“休想。”
她不会原谅因“苦衷”而加害她的巫女阿舟。
也不会代巫女阿舟原谅眼前这个有“苦衷”的东西。
被脏手抓著的衣角下抬起一只脚,压住顺真的肩,迫使他直起上半身,背靠著墙壁。
少微揭下鬼面,随手丢弃。
真容毕露,逼迫那企图不醒的懦夫将她看清。
丢开面具的手顺势抽出腰间短刀,倏忽倾身反手,利刃割断其喉。
浑浊泪眼瞪大,鲜血喷涌,少微先收刀,再收腿,转身而去,边道:“墨狸,随我去。”
“好的,少主!”墨狸即刻丢下手中铜铁,起身跟上。
昏暮中,少微离开这方小院,直奔炼清观。
待少微接近炼清观,遥遥只见绣衣卫奔行,人群哗然议论。
由刘岐所率绣衣卫与禁军已将炼清观围起,至此,胡生与顺真的供词互相印证,已成可信之实。暮色已尽,一向井然有序的炼清观就此乱作一团,灯都来不及点上几盏,但很快便被一团团赤色火把占据填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