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关悉数被破坏,杀机均已解除。
刘岐身上染著不少血,这些血他流得十分心甘情愿,若她离去,势必可以记住他今日模样,哪日想起,或许便会来看一看他。
此念不纯,隐有些痴魔征兆,充斥著自己也无法消解的矛盾。
但真正疯魔的存在,却还是眼前所见。
因有少微在最前方开路,跟来的又都是刘岐手下精锐,虽说大多都负伤在身,幸而并无致命伤处。有人靠著墙壁坐下,就地包扎止血,邓护带几人重新引燃了一些落地熄灭的火把,将前方照得通亮,但火光不仅没能带来热意,反而使众人感到周身发寒。
前方所见便是密室尽头,石壁上描画著古怪图纹,到处悬挂著符纸,但那些符纸并非常见的明黄色,火把映照下,却透出微黄的发硬质地,其上朱砂颜色则偏淡、泛著细小颗粒。
“是人皮与骨粉。”刘岐低声说。
赤阳撒了谎,他并未服食童子骨皮,此物也并不在夷明公主的丹药与面脂。
刘岐看向少微,她先前让雀儿撒下一个谎,谎称赤阳杀害童子是为设下邪阵,这谎言不过是早早道破了真正的丑恶真相。
人皮做符,骨粉画就,细小的铜铃响宛如孩童被囚禁于此的哭笑声。
少微看向前方那阵法正上方悬挂著巨大铜钟,它好似代表著某种镇压与摄取……钟影笼罩著的下方,不知藏有何物,但一定不是凡物,那是阵眼所在。
这样血腥罕见的邪阵,不知耗费多少无法可想的手段,充当阵眼的会是何等不凡之物?
少微一眼不能望到,因那阵眼周围竖立著一樽又一樽狰狞石像,亦像是某种看守。
“当”地一声放下手中拖著的铁棍,从来不惧鬼神邪术的少微,不知为何迈向那阵眼的脚步却有些迟缓。
许是因为太安静了,她未能分辨出任何活人声息,但也许是她五感因疲累而衰退,又许是有人故技重施,又要装死戏弄她……
少微走近那阵眼,再上前,站在两樽石像之间,随它们一同看向眼前那长约九尺、深三尺的土坑。刘岐在后方静静看著,只见少女站在两樽石像间,似成了第三樽石像。
地室上方,不少女冠被押离炼清观,送入了绣衣狱。
这些女冠多是夷明公主的近身侍奉之人,她们皆穿著女冠青袍,被押著走过去,就连视线恍惚的赤阳也能将她们的身份分辨。
“看来找到了……”赤阳似遗憾叹息,但干裂苍白的嘴角弯起一个心满意足的弧度,喃喃著问:…不知是否如愿?”
而后,他不知何来力气,突然仰躺著发出怪异笑声,引来狱卒拧眉斥。
赵且安也走进了那密室。
他一直暗中在炼清观附近徘徊,直到半个时辰前,迟迟不见少微出来,他遂向窦拾一借了衣物令牌,以六皇子亲卫的身份混入观中,来到此处。
但来得晚了,路已瞠平,人已……
“找到了。”坐在地上,刚止住手臂血的墨狸见到赵且安,便指向那阵眼:“我看过了,家主就在那。赵且安看向呆立不动的少微,朝她走过去,再与她看向同一处。
铺著石灰等物的坑中躺有一条人影,衣物是离开当日的青衫,但已不辨原本色彩,面容身躯皆已腐败干枯,部分已现白骨,死期应在半年以上。
赵且安跃至坑中,查看一番,尸首心口处破损的衣衫下,可辨骨骼有贯穿伤痕残留,乃死因所在。骨量,身形,都是熟悉的。
其足上仅有一只鞋履,腰间佩玉上坠著早已变色毁损的寿字结。
许久,赵且安才从坑中出来,站在少微身边,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做到了,见到了,带她走吧。少微没说话,仍看著那具尸体。
找到她了,但怎会是这样的她?
一定是她吗?
赤阳不是说要她拿命来换,不是说什“未必能在她死前将她找到”吗?所以竟全是谎话,不过是骗她自毁,不过是要诛她的心,不过是在用一条早就不存在的人命来戏弄羞辱报复她?他不想交换性命,是因为他根本拿不出活的姜负?姜负早在失踪那日就已经死去?从三月三那只鞋履,再到五月五那缕黑发,赤阳一直都在谁骗欺凌她?
少微理应感到愤怒,但此刻有另一种巨大的情绪盖过了一切,她竟顾不上愤怒。
茫然地抬起僵硬的头,少微看著上方那口大铜钟。
“你若觉得不是她,那就不是。”家奴哑声道:“我们可以继续找,找到什时候都可以。”少微眼睫微颤,竞对这个提议感到一丝向往,此刻才知天长地久地找下去并没有那痛苦,她口口声声说死要见尸,像是一种自以为洒脱的天真大话。
但要如何证明这尸体不是姜负?尸身骨架痕迹没有纰漏,皮囊特征已经消失,那就只能从别的方面来否定,比如……赤阳在用假的尸体哄骗她?可赤阳为何要这做?这样一个费尽多年心力、牵扯如此之广的邪阵,就为了将她蒙骗?理由在哪?想让她死心?这说不通。
赤阳甚至就只剩最后一口气了,他就要死了……
他言语中制造出姜负还活著的假象,让她焦灼地寻找,有朝一日寻到这,从希望的云端跌至炼狱,或许正是他的报复。
见少微仍不说话,家奴心中不安,只好问她:“你如何想?”
少微不知道。
她坐了下去。
许久不曾安眠,找了又找,却从未觉得疲惫,但此刻无尽的倦怠将她包裹,这倦怠无形无声,无有重量,却茫茫然如天大,不由分说将她压下,不给她逃避的可能。
她很想休息一下。
少微倦怠地斜靠著石像,魂魄却似解体而出,看到了自己此刻颓然狼狈的模样。
而坑中青衣已腐朽,不再笑她,不再管她。
不被取笑的眼泪竟好似不再有意义,所以少微不想哭,她喉间干涩,连声音也丧失了。
她屈起膝,闭上眼,不再动。
家奴也不敢妄动,他沉默著走到刘岐身边。
刘岐看著那躲在石像的影子,轻声说:“让她歇一歇再做决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