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钦差!”
这两个字如同蕴含莫大的魔力,瞬间冻结场间的喧嚣,刚刚还因许观澜暴起拔刀引发的混乱惊呼在这一刻被彻底掐断。
盐运司副使陈伦的刀拔到一半,整个人如同被点穴僵在原地,一双眼睛瞪得滚圆,难以置信地望着薛淮。
那些因为许观澜受辱而激愤躁动的盐兵们,如同被兜头泼了一盆冰水,刚涌起的杀气瞬间熄灭,只剩下一片茫然的死寂。
刘傅那刚刚燃起一丝歹毒希冀的表情彻底凝固,随即转为死灰般的绝望,连同归于尽的念头都被薛淮所言碾得粉碎!
至于被一脚踹倒在地、正挣扎着想爬起来的许观澜,在听到“钦差”二字的刹那,浑身力气仿佛被瞬间抽空,支撑到一半的身体轰然瘫软,如同被抽掉脊梁骨软倒在地,喉间咯咯作响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只剩下无尽惊怖填满那双赤红的眼。
钦差?他怎么会是钦差!
场间官阶最高的江苏巡抚陈琰惊疑不定地看着薛淮,对方不可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假传圣旨,可是他为何事先没有收到任何风声?就连宁珩之派人送来的密信中都没有提及。
唯一的解释只能是连内阁都不知道天子下了这道密旨!
这一刻陈琰仿佛吞下一嘴黄连,心里对许观澜和刘傅恨到极点,早知薛淮能够请来密旨,有钦差这身金光护体,他又何苦来蹚这趟浑水!
连陈琰都惊慌失措,其余人更不必多言,整个锦绣街仿佛从沸腾的油锅骤然掉进万载玄冰的深渊,安静得能听到每个人粗重的呼吸和狂跳的心鼓。
无数道目光,恐惧的、惊疑的、茫然的、恍然大悟的、炽热崇拜的……都死死地聚焦在那个依旧腰背如松、平静矗立的扬州同知身上!
“本人靖安司掌令叶庆,现宣读陛下旨意,尔等听旨——”
先前一脚踹飞许观澜的三旬男子朗声开口,冷峻的目光扫视全场。
听到靖安司三字,陈琰登时恍然大悟,而此刻才被陈伦等人搀扶起来的许观澜则是面如死灰。
难怪叶庆根本不把他这个从三品盐运使放在眼里,对方身怀圣旨如持上意,而许观澜竟敢持刀相向,叶庆便是当场格杀他也无妨!
陈琰急急忙忙下马跪拜,场间乌压压一片全都跪了下去。
叶庆从怀中取出那封密旨,高声宣读。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盐漕者,国脉所系;吏治者,社稷之根。两淮盐政积弊深重,奸蠹丛生。兹有扬州府同知薛淮,忠贞体国,锐意清源,屡劾豪强蠹吏之罪。特授薛淮为两淮盐政监察大使兼盐漕肃查钦差,授尔临机专断之权。务使吏清民安,盐畅漕通。事竣密奏,朕躬亲裁,钦此!”
“臣薛淮,领旨!”
薛淮在近千人面前双手接过圣旨,然后交给身边的李顺收好。
他转身朝陈琰望去,年近六旬的江苏巡抚脸上表情很精彩,既有勉强维持的上官体统,也有几分不易为人察觉的谄媚。
出乎他的意料,薛淮对他并无讥讽之意,反倒平和地说道:“抚台容禀,两淮盐运使许观澜任职七载有余,明面上岁岁上缴足额盐课,暗地里罪行之深重已然动摇国本。”
“你胡说八道!”
许观澜恐惧且惊慌地怒吼,嘴角溢出的血迹平添几分穷途末路的狰狞。
“胡说八道?本官今日便当众揭开你的虚伪面具!”
薛淮的声音陡然转厉,犹如利刃一般刺向许观澜:“你勾结地方豪族豢养盐枭,以刘、郑、白、葛等家为爪牙,私印盐引篡改清册,扬州泰兴县盐库去年失火一案,烧毁的岂止是官盐?烧的是历年来你们侵吞盐引的铁证!你私贩官盐侵吞国帑,将本该进入国库官仓的官盐,走运河串水道,高价贩往北地甚至走私海外,其利动辄以数十万两计!”
这一字一句犹如重锤狠狠砸在许观澜的心口上,他的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仿佛风中落叶一般。
薛淮却不会轻易放过他,寒声道:“本官和沈秉文、乔望山等本地义商大致估算过,两淮三十座盐场一年产盐至少五百五十万石以上,然而去年两淮盐运司上奏朝廷所售盐引仅三百八十万石!许观澜,本官奉陛下之命问你,两淮盐场每年多出来将近两百万石盐去了何处?是不是被你联合刘郑等豪族充作私盐售卖!”
站在一旁的陈琰大惊失色,几乎不敢置信地望着许观澜。
他知道盐政这一块积弊已久,上上下下都不怎么干净,包括他本人也从盐运司和那些大盐商手中得到不少好处,因而他才赶来为对方助阵。
但是他没有想到这些人如此胆大包天,原以为他们只是在朝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前提下,从盐政丰厚的利润里捞取一点油水,谁知他们竟然敢提前截留将近三成的盐利,剩下七成才是朝廷、盐运司和盐商共同瓜分的盘子。
难怪天子震怒若斯,难怪薛淮能成为查办钦差!
许观澜此刻浑身冰凉,脸色血色尽褪,木然道:“你居然知道这些……”
“实话告诉你,我从离开京城那一天起,便已经在关注两淮盐政的贪腐积弊。”
薛淮不再遮掩,淡淡道:“我这几个月在清查扬州本地大族不假,但他们只是我的次要目标,我最想查办的其实是你,两淮盐运使许观澜!”
许观澜惨然一笑。
事到如今他怎会不明白,面前这个年轻人玩了一手瞒天过海,这也就能解释他为何迟迟没有对刘郑等大族动手,即便他早就抓了刘家兄弟和郑宣等大族嫡系子弟。
薛淮只是在等京城的回复,在等一个精准的时机,等许观澜带着盐院精锐离开老巢,然后他在这边拖延时间,谭明光则在漕军的配合下奇袭盐运司衙门,用最小的代价将许观澜的秘密查个底掉,并且不给许观澜任何扭转大局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