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天子没有回应,刘崇年并不泄气,语调转为沉重道:“陛下,臣斗胆建言,两淮乃大燕财赋重地,盐课系九边军心,漕粮关京师命脉。今盐运司几近瘫痪,若行株连穷索,令基层盐吏、正当盐商人人自危,于国恐有大患。依臣拙见,当下固然要以霹雳手段问罪元凶以儆效尤,亦需以仁恕之道稳定人心。”
天子眼帘微抬,反问道:“仁恕之道?”
刑部尚书卫铮见状便上前一步,恳切道:“启奏陛下,刘侍郎所虑亦是臣心之所忧。盐政运转依赖无数吏员、灶工、船夫、盐商,许逆与其少数亲信如陈伦、娄师宗之辈,自当明刑正法,然其余人等多为胁从,或职责所系不明就里,若概以重典恐激起民变。臣以为除首恶外,其余吏员经三法司核查甄别,若无重罪当以安抚为主,责令戴罪效力以观后效。”
他和刘崇年一唱一和,言辞冠冕堂皇,归根结底其实只是一句话——为大局稳定,此案当止于两淮盐运司。
宁珩之沉默不语,其实上次他就已经察觉天子震怒,然则他虽是宁党魁首,终究无法做到绝对左右下面那些人的一言一行。
对盐税上下其手的岂止许观澜等人?
放眼这满朝文武,不知有多少人牵扯其中,倘若天子意欲追查到底,很多人都无法幸免。
工部尚书沈望望着面前的金砖地面,没有急于出面辩驳,让人看不清他的内心所想。
当下便有都察院左佥都御史范东阳眉头紧锁,出列言道:“卫尚书此言恐有失偏颇,盐引短失近两百万石,非一朝一夕一人之力。许观澜纵有三头六臂,若无上下勾结层层包庇,甚至是中枢——”
话未说完,兵部右侍郎孙烈立刻高声打断,带着武人特有的直率:“范左佥,请听我一言。运河乃漕盐命脉,若再起波折,南北阻绝,京师粮草不济,那才是滔天大祸。在下认为当务之急是速斩许贼,同时派威望素著之能臣执掌盐政,确保运河畅通无阻。至于根底深挖,非朝夕可成,何不等大局稍定,再徐徐图之?”
大理寺卿周元正忍不住开口说道:“孙侍郎所虑虽是,然朝廷法度不可废!许逆能横行至此,岂是单靠盐运司几人?其背后若无地方豪族巨商勾结分肥,若无官场中人传递消息遮蔽耳目,焉能瞒天过海数载?此案若仅及许逆,则藏污纳垢之源仍在,今日杀一许观澜,明日未必不生张观澜、李观澜!”
孙烈不由得一窒。
卫铮见状皱起眉头,沉声道:“周大人,除恶务尽之理谁能不知?然盐政根脉盘根错节,若一时操切牵动过广,必致盐务彻底崩盘!届时盐税荡然无存,国库空虚如洗,朝廷用度从何而来?”
他不等周元正批驳,当即面向天子禀道:“陛下,臣以为当效法古之扁鹊医病,先止大出血,再行固本培元,病根可徐徐拔除。若执意剜肉剔骨,恐患者不待病愈而亡,此乃取舍权衡之道,非苟且也!”
殿内气氛愈发沉肃。
当此时,略显老迈的礼部尚书郑元适时出列,恳切地说道:“陛下,诸位大人所论皆为国是。许逆伏法刻不容缓,薛同知智勇双全,立此不世奇功,堪为百官楷模。然盐政重建与刑名缉拿迥异,薛同知毕竟履任地方未久,于调和鼎鼐、统筹全局之要,或需历练沉淀。臣愚见,当厚赏薛同知忠勇,至于这盐政重建千钧重担,关乎国计民生,非资望深厚、经验老到之股肱重臣担纲不可!如此既可褒奖功臣保其锋芒,又能稳大局安天下,堪为两全其美。”
“臣附议郑尚书之言!”
郑元话音方落,便有数位重臣出班附和。
高踞龙椅的天子面色沉静如水,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冰冷的御座扶手,发出极轻微的“笃笃”声,深邃的目光如同古井无波,缓缓扫过每一位发言的重臣。
他的视线在宁珩之那仿佛入定老僧般毫无波澜的脸上停留一瞬,又掠过次辅欧阳晦略显浑浊却闪烁不定的眼,最终落在神色凝重的工部尚书沈望身上。
仿佛有所感应一般,沈望抬起头迎向天子的注视。
君臣二人都明白郑元那番盖棺论定之言的深意,无非是大局为重的套话,同时又将薛淮高高捧起轻轻放下,显然不想看到那个年轻的扬州同知更进一步执掌实权。
“陛下,臣以为郑尚书、卫尚书和刘侍郎等所言皆为老成谋国之论。”
户部尚书王绪终于出列,他的声音里带着深深的疲惫和切实的焦虑:“陛下,去岁至今,山东、河南大旱,赤地千里,百姓失所,赈济之银如流水。北疆秋防,九边数十万将士之冬衣粮秣尚未备齐。户部寅吃卯粮,左支右绌,本指望今岁盐税充盈国库,以解燃眉之急。许逆伏诛固然大快人心,然若因此案牵连过广,致使民间动乱难安,臣恐户部无银可用。”
王绪的话引来更多的附和之声,部分大臣心中大喜过望。
盖因王绪从来不是宁党骨干,他的表态在天子面前颇有分量,如今连他都希望尽快了结盐案息事宁人,想来江南的风波不会延宕波及京城中枢。
简而言之,绝大多数人都想看到许观澜人头落地,但也只想看到这一幕,至于两淮盐案更深处的隐秘,又何必斤斤计较呢?
毕竟大燕江山贵乎一个“稳”字,难道这不是陛下最想看到的结局?
龙椅之上,天子依旧不语,他只是微微扯开嘴角,发出一个短促又充满嘲讽的音节。
“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