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法道成立的目的不仅仅是监督盐运司,我还有一些延伸的想法。”
薛淮完全不在意许观澜的讽刺,继续说道:“首先我想取消盐商世袭引窝的权利,改为官督商销、凭票购销。简单来说,盐法道统一印制三联盐票,载明数量、盐场、售价、期限,由盐运司、盐场和盐商各执一联,从而打破豪族对盐引的垄断。”
许观澜闻言微微一怔。
薛淮提出的方略看似简单,其实是从根源上分割了盐运司的权柄,同时又对大盐商做出一定的限制。
“当然,这不代表任何人都能涉足官盐贩卖,我会建议盐运司设立盐商准入门槛,必须达到一定资质才能向盐运司申购盐票,而且以三年或者五年为期重新审核盐商的资质,同时严禁官员亲眷经营盐业。在取消盐商世袭引窝的权利之后,原先的总商制度不复存在,因此可以成立盐商协会,每年由合规盐商推举会首,任期限为两年且不得连任。协会仅仅负责协调盐商之间的纠纷,无权干预盐票的分配。”
薛淮诚恳地说道:“我知道这并不能完全杜绝官商勾结的现象,但是相较于以前几乎摆在明面上的利益往来,至少能够起到一定的效果,许运使如何看?”
许观澜沉默良久。
他再度抬眼看向薛淮,目光中的戾气减退不少,缓缓道:“你如何保证盐运司不再勾结大盐商伪造假账?”
“严查账目和逐年审计。”
薛淮的回应很快,继而解释道:“在我的构想里,各盐场会设专属盐课银库,由盐法道委派专人驻场稽核,以此避免税银被侵吞,同时效仿田赋催征推行滚单法,即盐商购票后七日内需至盐场完税,逾期未缴则作废盐票,没收定金充公。此外,盐运司、盐法道、户部分别留存盐产、销售、税银三套账簿,年终三司会核。”
许观澜不知为何叹了一声,开口说道:“我建议加上一套离任三审制度,盐运司和盐法道的官员在离任之前需要经过三道审核程序,分别是库存盐课审计、盐引票据核销、盐商陈诉听证,确认无弊方可调任或者升迁。”
“厉害!”
薛淮毫不吝啬地称赞,正色道:“运使此言切中要害,若是有这样一套制度,再加上官员任期之内的监督程序,应该可以有效扭转盐政的风气。”
许观澜没有理会这个年轻人的称赞,他略显不耐地说道:“你还有什么设想一并说来,不要浪费时间。”
“好。”
薛淮微微一笑,随即娓娓道来,从盐务管理体系、财税征管体系、盐商行业整顿、强化民生保障到配套保障措施,一共五个领域详细阐述。
许观澜心中震撼难言,薛淮的方略虽然谈不上多么新奇,但是其考量之细致,实在不像一个年方弱冠之人,就连他这个浸淫盐政二十年的老官僚,都未必能有对方的周全。
他的表情越来越平静,针对薛淮提出的设想,给予不少极其珍贵且老练的建议。
这场谈话持续了一个多时辰,等薛淮说完最后一段总结,旁边的书吏已经换成第三个人,前面两人手腕酸痛实在无法坚持。
“你们将这份记录整理一下,马上交给黄同知,让他集合盐院官吏集思广益仔细探讨,尽量不要留下疏漏,然后我会和黄同知联名上奏给陛下,交由陛下圣裁。”
薛淮叮嘱着书吏,然后转头对许观澜说道:“多谢运使不吝指教。为表谢意,我会让人帮你换一间房,往后生活方面也会尽量满足你的需求。”
许观澜一言不发。
薛淮见状便告辞离去,在他将要踏出房门的时候,忽然听到许观澜的声音。
“薛淮。”
他停步向对方望去。
许观澜缓缓起身,凝望着比他年轻快三十岁的薛淮,略显艰难地说道:“我不如你。”
薛淮想了想,他对许观澜的生平和履历早已烂熟于心,当年许观澜刚刚离京的时候亦非今日之巨贪,他也曾胸怀经世济民之抱负,在浙江盐道任职的时候也曾刚正不阿地和贪官污吏做斗争。
一念及此,薛淮叹息一声,然后认真地说道:“许运使,希望你下辈子不会再让自己后悔。”
“好。”
许观澜深吸一口气,点头道:“不送。”
薛淮不复多言,大步离去。
许观澜目送他离去,良久才缓步走到床边,没有多看一眼屋内的靖安司校尉,仰面躺在冷硬的床上。
他微微眯着眼,仿佛在回忆这一生的起起伏伏。
先前他之所以转变态度,给薛淮提供了不少帮助,并非是奢望还能换来一线生机,而是他在薛淮的脸上,看到一抹熟悉又陌生的神采。
熟悉是因为他也曾如此,陌生是因为他不再如此。
“终究是黄粱一梦啊……”
许观澜喃喃自语,惨然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