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9一寸还成千万缕
179一寸还成千万缕
扬州,盐运司衙门。
西院有一排矮房曾经用来堆放杂物,如今则变成许观澜、娄师宗和陈伦等盐院官吏的牢房,由靖安司校尉和薛淮的亲卫负责看管。此外刘傅和郑博彦等本地作恶豪族由扬州府衙收监审讯,刘让、郑宣和罗通等贪官污吏则移交给江苏按察司。
居中那间逼仄的屋子里,曾经高高在上的两淮盐运使许观澜木然而坐,仿佛根本看不见身穿常服走进来的薛淮。
不到半个月的时间,许观澜变得苍老又颓丧,眼窝深陷面色发青,浑身上下透着一股死气。
薛淮拉来一把交椅在他对面坐下,平静地说道:“许运使。”
天子的旨意还未送达扬州,而薛淮无权褫夺许观澜的官职,只是以钦差的权力先行关押问罪,因此他这个称呼并无问题,可是在许观澜听来难免充满讽刺的意味。
他抬起阴翳的眼眸看向对面风华正茂的年轻人,嘴唇翕动挤出两个字:“何事?”
薛淮示意一旁的书吏开始记录,继而道:“运使莫要误会,今日薛某此来非为审讯,而是有些事想请教你。”
“请教?”
许观澜重复这两个字,嗓音犹如钝刀划过铁石。
这一刻他的眼神略显失焦,随即发出一阵凄厉的笑声,好不容易才止住笑,盯着薛淮说道:“薛钦差智谋高深,心机似海,一番运筹帷幄将所有人戏耍于股掌之间,何需向我这个阶下囚请教?其实你大可不必如此虚伪,我知道你在这种春风得意马蹄疾的时候,很需要旁人的落魄来衬托你,因此你可以光明正大地嘲笑我,没有必要这般拐弯抹角。”
薛淮静静地听他说完,端起桌上的清茶喝了一口,而后道:“如你所言,现在整个两淮地区都在颂扬我的功绩,我随时随地都能听到奉承,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
许观澜的呼吸忽地变粗。
别看他方才说得痛快,其实心里那道最深的伤疤还在,尤其是见到薛淮之后,剧烈的痛楚会撕扯他的五脏六腑。
只要一想到那天在锦绣街上,他突然听到谭明光带着漕军冲入这座衙门的消息,整个人就会陷入几近疯魔的状态。
“滚!”
许观澜双眼泛红,从牙缝中挤出一个字。
事到如今他知道自己绝对活不成,自然不想在薛淮面前表露半分软弱。
薛淮抬手阻止身后的江胜,丝毫不介意许观澜的反应,继续平和地说道:“许运使,我今天是来和你聊聊两淮盐政如何改革的问题。”
他软硬不吃的态度让许观澜心情沉郁,那句话更让许观澜觉得古怪。
短暂的沉默过后,许观澜讥讽道:“盐政改革?和你谈?”
言下之意,薛淮身为一个门外汉根本不配和他谈论类似的话题。
盐政乃是大燕的国本之一,内里包含的事务成百上千,若非浸淫此道十数年根本摸不透门道,这和手拿天子剑查办贪官是两回事。
“陛下任命我为两淮盐政监察大使,后续我也会参与盐政重建,因此有些想法需要许运使帮我参详一二。”
薛淮微微一顿,不慌不忙地说道:“你是一个欲壑难填的贪官,无数人因你家破人亡,你百死难赎其罪,但是没人能否认你处理盐政的能力。从你离开翰林院那一天开始,你便一直钻研盐政,几乎二十年如一日,所以我想来请教你。”
他说的一本正经,许观澜听来却只觉无比荒唐。
“你想和我做交易?”
许观澜极力维持着冷漠的姿态,但是微微发颤的嗓音出卖了他的真实想法。
“交易?”
薛淮摇摇头,坦然道:“并非交易,单纯请教而已。”
许观澜刚刚涌起的希望又破灭,险些便对薛淮破口大骂,强忍着愤怒说道:“你凭什么觉得我有兴趣陪你闲扯?”
“这不是闲扯,而是非常重要的事情。”
薛淮再度纠正他的说辞,然后自顾自地说道:“两淮盐运司堪为大燕盐司之首,但是从你们这桩案子就能看出来,盐运司自身的权柄太大,极易出现利益勾结贪赃枉法的窝案,因此我先前在给陛下的奏章中提到一点,即日起建立两淮盐法道,品级与盐运司平行,不受户部管辖,而是由陛下亲自指派人选。简单来说,往后朝廷要对盐院加强监察力度,而非只靠一个巡盐御史。”
许观澜冷冷一笑,讥讽道:“难怪陛下对你如此看重,你可真是体恤圣心的大忠臣。”
他在盐道待了将近二十年,一眼便看穿薛淮此举的深意。
正常情况下,天子不会同意薛淮对盐政进行大刀阔斧的改革,并非是不信任他,而是盐税太过重要,一旦动荡便会影响国本根基。但是薛淮十分巧妙地引皇权压制文官集团,让天子可以直接插手盐政的丰厚利润,他又怎会不动心?
而在许观澜看来,薛淮这种讨好天子的行为无异于马屁精,毫无清流文臣的风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