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心巡天

第四十章 海上忽闻潮信来(1 / 2)

最新无错章节,就在 追更人【www.zhuigengren.com】

从此无心爱良夜

从此无心爱良夜

长久的雷霆之后,幽冥世界下起了不歇的雨。

悬空为月的阎罗宝殿,早就消失无踪。名为“谛听”的白犬,也已避雨而走。

雨中天穹有隙,冥界留下了永不能弥合的天痕。

禅声湮。地藏王菩萨的普度经,终于渐消渐远,飘散在天地之中。

一身青衣的姜无量,缓缓走出宫门。

门外站着手拄东国紫旗的阳神灵咤。

天湿法衣,雨垂紫旗,使其萧萧。长久的沉默,在雨中轰鸣。

“灵圣王。”姜无量缓声道:“先君的允诺,朕不会改。此后齐国有两王,一为明王,一为灵圣。佛土冥土,朕不二视。”

灵咤拄旗不语,姜无量也立身静待。

忽然祂咳嗽起来。

以手帕拭之,金血粲然。

嗒嗒嗒嗒,雨敲宫檐,似无尽时。

一地的白骨,都铺成碎瓷。

灵咤低下头来:“自当尊奉。”

祂的头颅低下来,垂坠的紫旗却扬起。

雨中翻卷如龙,成了新君冠盖。

姜无量金色的眼眸眺望远世,在雨中朗声:“冥土乃现世之冥土,现世是诸国之现世。天下必匡,不在今日。神霄未决,齐当先以人族胜万族,不外伐一土,外据一宫——冥世仍治于冥府,地藏王菩萨为鬼神共尊。”

阎罗十殿明或暗,暗沉的四殿与长夜一体,明亮的六殿似火炬久燃。

秦广王静静地靠坐在大椅上,以手支颔,眸中篝火,无声地跳跃。他清晰地感受到了地藏王菩萨的虚弱,彼方将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无法响应阎罗宝殿。

卞城王在大殿角落里缩成一团,燕眸滴溜溜地转。

阎罗天子根本未有再关注此界。

龟虽寿所化的甲胄武将,大马金刀地坐在主殿,只道了一声“善!”。

盔中眸火渐熄。

唯有肃英宫中,机械的声音一再响起——

“兼相爱,交相利。”

咔咔,滋滋。

冕服下的傀君,碎成一地零件。

须臾又立起,撑住冕服,继续道:“不相爱,攻伐生。”

噼啪!

一地零件。

轰隆!

祂又复生,略显呆板地道:“无罪之国不可侵,侵之为‘攻’,非攻也。有罪之君诚可伐,伐之为‘诛’,是诛也。”

“不可……不义!”

滋滋。

“天下……太平!”

六合天子的道路上,没人会被“非攻”约束。

“大不攻小,强不侮弱”的国家关系,也只是想当然的理想状态。今日借墨以御强侮者,亦是他日国强侮弱者。

傀儡并不知道祂的理想不会实现。不知道设定于祂的精神,有朝一日或许只有祂在坚守。

傀儡怀着“兴天下大利,除天下之害”的决心,在生与死的世界,一再毁灭又诞生。

就像身合幽冥的地藏王菩萨也不会想——冥众无尽,何能度尽。

可具体的人格,现实的意识,却注定要在远大的理想之前煎熬——在理想实现之前,或许它被称为妄想。

姜无量收回了眸光。

轰隆隆!

几万里的电光,撕破长空,冥世骤而明。

青羊镇。

正声殿。

漫长的夜晚早已过去,鸡鸣了几回。

躺在竹制摇椅上的清闲老人,手里抓着一杆旱烟,在那里敲着火石,却怎么都不能点燃。

姜无量踏进殿中,足音清脆,不断回响,赫然正声。

“咳咳咳!”

姜无量用手帕捂着嘴。

“咳咳咳!”

老人没有吸入烟气,却也咳嗽起来。

他伸手在旁边的果盘里寻摸,手一抖,橘瓣、西瓜块、剥好皮的雪果儿,洒了一地。

果盘也砸在地上,哐啷啷的响,倒像是谁家丧事的锣。

正声殿里常有天籁,偶然悲声。

“烛老先生。”姜无量低头为礼。

老人赶紧爬起来:“不敢当此礼!”

“咳咳咳!”姜无量捂住嘴,用力地咳了几声,然后道:“烛老先生为齐巡夜千载,奉国一生,朕岂不悯?”

“岁流月逐,朕不能见。英雄迟暮,令人悲怀。”

“禅院有极乐之境,朕怀无量寿福。愿许您为真正的夜游神,佛国护法,永志人间。”

作为一国之君,新晋天子,祂的态度不可谓不诚恳,姿态不可谓不谦卑。

老人却连连摆手:“不可,不可!”

姜无量温缓地看着他:“您有什么顾忌,不妨说来。料得东国之事,都可为您圜之。”

老人静了片刻,缓声道:“先君龙驭宾天,谥号可曾定下?”

姜无量面有戚色:“当谥‘光武’。”

老人摇了摇头:“这个‘光’字,他不会喜欢的。”

姜无量略略垂眸:“您觉得哪个字更好?”

老人摆摆手:“自有朝堂上的大人们商论,老朽早已是一介草民,没有资格多言。”

姜无量欠身道:“天下未靖,国家事繁,还要请烛老先生多多费心。”

“老了,不中用了。”老人摇摇颤颤地转身:“不敢以老朽害天下。”

“烛老先生!”姜无量把住他的手腕,又是一阵咳嗽,佛血染得手帕都是金色。

他咧开嘴,笑容依然温暖:“无量从小也是您看着长大。这次从幽冥回来,都没来得及去临淄……第一程便是这里。”

“您有什么不满,尽可斥之责之,朕都听之受之——万请不要对齐国放手!”

夜游神烛岁,是齐国几千年的守护神,从武帝朝一直守夜到如今。

他对这个国家意义非凡。

当初姜述在太子时期就已经掌权,也是在太子时期,就得到他的认可。

他要是站出来说句话,远胜于礼部千宣万宣。

“是啊,老朽一直看着您。”老人走不动,便站住,叹息道:“夜游尚存三身,一身在此,一身在将军冢,为大齐英灵守墓,一身还在枯荣院旧址,夜夜提灯……贵人难道不觉碍眼?”

“夜游国也,提灯照明。枯荣旧题,何言其憾,您苦心周虑,都为国事,朕是敬心如初。”姜无量恳声道:“恨不得您提灯于殿前,也照一照朕之荒谬,朕之不敏。”

祂牵着烛岁的袖子,就像牵着一个信重的长者:“往后路长,莫使无量迷途。勿叫我……忘前事之悲。”

“或许您真能是一代明君吧!论才论德,史书难见。然老朽福薄,不能相伴。”

老人缓慢地将袖子扯出来:“说来佛土敕神,永为护法……您以为是对老朽的恩宠?”

他摇了摇头:“老朽守了这么多年的夜,好不容易长休,您还唤我回去……真能体谅老朽吗?”

话说到这个份上,姜无量不能再劝。

祂遗憾地放手:“无量儿时,也曾提着白纸灯笼,跟着您转。您若记怀,虽辞而莫疏,告诉无量,有哪些不足。”

烛岁浑浊的眼睛看了看祂,终是道:“您的才能非老朽能够置评。一定要说的话……老朽为武帝旧臣,武帝一生风流,爱佛女,不爱佛。”

“不爱佛”,这三个字即是边界。是他拒绝的原因。

夜游神从来只忠于齐国。

若说具体忠于哪个皇帝……他效忠的是武帝!

起于武帝姜无咎,终于先君姜述。

姜无量沉默良久,终有不甘,叹息道:“若是朕来主持天海,武祖未见得会事败。”

烛岁却直接转过身去,慢吞吞的走开:“武祖事败有因由,功行不满,本具难求。他不曾怪责谁人……您难道有责怪?”

“无量失言!”姜无量躬身为歉。

“武祖去时,请史书为他美言。老朽无所祝也……但愿史书也为您美言。”烛岁不回头地摆了摆手,进了里屋。

姜无量独在殿中沉默。

许久之后,捡起地上的果盘,奉在凳上。放下一颗金灿灿的补寿的大丹,而便消失在此间。

秋阳郡,重玄祖祠。

大战方酣。

被管东禅戒刀挑破的“天下白”,终究是雄鸡一唱,使齐土大光。

唯独从夜到白的厮杀,未能为这位不动明王添上勋衣。

他虽然实力超卓,刀法绝世,在绝巅层次向也难逢对手。

奈何他面对的是完全不顾自身防御的晏平、动不动就拿身体给姜无华挡刀的江汝默、以及太懂得防御的姜无华。

一柄厨刀,一柄修眉刀,身虽斩刀不止,风雨不能沾衣。

“明王若是按捺不住,不妨早下杀手。”晏平招招指着要害,动辄奋举全力,剪灭管东禅的道质,言语却平缓:“你我相识一场,老夫实在不舍得一再占你的便宜!”

江汝默已经为姜无华挡了三十七刀,每每都是管东禅主动收力,但他也不免累伤而疲。

此时提着气道:“晏相莫要小觑明王!他一口唾沫一个钉,今天就算被你打死,也不会对你下杀手!”

“用不着激,也不必来讽。”

管东禅刀势暴烈,言语倒还平静:“我既然做出承诺,就不会改变。今天你们能够凭借这点固执战胜我,那是我蠢笨,是我该死。唯独我不会不守信。”

“是吗?明王果然重诺?”姜无华寻隙进刀,画眉杀敌的同时,治大国将自己守得水泄不通。

他斩刀而问心:“天子封你以明地,你却在明地举叛旗。难道没有违背你对天子的承诺吗?”

管东禅面如静水,挥刀相迎:“我有愧于陛下。但从一开始,我效忠的就是圣太子!圣太子一日不废,我一日为天子马前卒,从来征战不惜命。偌大东国,我等在马上取。殿下坐享其成,今日何以言非?!”

四人杀成一团,不乏天翻地覆的手段,但都默契地压制余波,不破坏这处宗祠。

对于大齐顶级名门,世代忠烈的重玄家,他们各有敬重。

姜无量就在这个时候,来到院内。

他抬手一按,即见光流风静,刀剑都分。

四人各立院落一角,他缓缓走入其中。

激荡的锋芒,因他而收敛。交汇的风云,见他而厘清。

当啷!

晏平的竹节剑坠落在地,显示他心中的震惊!

或许他也预期过不同的结果,可是当这一刻真正到来,他不能相信。

天子……怎么会败?

东华阁里走出来的胜利者,怎么可能不是姜述?

那位东征西讨,一生无败绩的君主。那位一手托举东国,建立不朽霸业的传奇。那位文治武功都可问魁历史的存在!

……怎么会?

嘴角见血,终于将江汝默一贯的慈和,搅扰出两分狞色。

他只是横伸右臂,垂着残破的带血的袖子,再一次将长乐太子拦在身后。

这位被不少人嘲笑过绵软的“阿婆”,在今夜的秋阳郡,比谁都要刚强和坚韧。

他真的一次都没有退缩。并不是因为管东禅“不杀”的承诺,而是他真有为国储而死的决心!

“见过晏相,江相……咳咳!”

姜无量有掌控局势的从容,虽因风而咳,但施施然见礼,优雅而贵重:“两位国相为社稷辛苦,无量心中怀敬。”

他又看向长乐太子:“好久不见,无华。”

在这样的时刻,看到这样的姜无量,姜无华当然明白故事的结局。

他只是归厨刀于鞘,收眉刀于袖,正一正衣冠,拍了拍江汝默横伸的胳膊,柔声道:“江相。从今往后,我当亲临风雨。”

江汝默终于放手。

久别多年的两兄弟,在庭中相见。

姜无量淡看风云。

姜无华步步往前。

“皇兄。”他终于站定了,开口却道:“好久不见,你有些失礼——今当以‘陛下’称朕。”

姜无量抬起手来。

惊得晏平眼皮都是一跳。

但祂却只是将这只手比在腰间。

“回想当年我从决明岛回来,你才这么高,围着我转,说将来要和兄长一样扬威海外,说要做兄长的大将军……”

青石太子看着长乐太子,脸上是温暖的笑:“无华,犹记否?当年的心情,还作数吗?”

姜无华却不笑,只是平静地道:“皇兄递的台阶很漂亮,可是朕五体不勤,走不上去——”

他问:“当年父皇披创而归,在殿上昏迷,你泪流满面,伏在地上为父皇祈永寿……那份心情,今天还在吗?”

姜无量眸色黯然,片刻后才道:“其实是在的。”

“所以呢?”姜无华问。

“我与父皇道路见歧,已经没有办法再回头。”姜无量看着自己的弟弟:“此生以六合为路,以极乐为愿……纵弃永恒,不能舍此志。”

“以六合为路?”姜无华掸了掸衣角:“朕依稀记得,四十多年前,兄长就已经被废为庶民。朕都不该称你皇兄,你恐怕够不上这个‘姜’姓。”

他问:“这天子大宝,你又何来的资格染指?”

姜无量轻轻一叹:“我跟父皇也是这么说的——愿许长乐为皇太弟。”

祂语气认真,很见诚恳:“若我能六合匡一,你亦是永世亲王。若我六合失败,百年后以身祀国,社稷交于你手……在我离开之前,会尽力为你铺平道路,就像父皇所做的那样。”

“你还不明白吗?”姜无华问。

姜无量看着他。

长乐太子道:“父皇若有言,我做什么都可以。父皇若无言,你说什么都不行。”

他从来不是一个激烈的性子,现在却伸手指着面前的阿弥陀佛,用食指敲击不朽佛主的胸膛,敲出轰砸大地的闷响:“姜无量你记住——江山百代,社稷万年。这大齐皇室,朕,才是正朔!”

“姜无华你放肆!!!”旁边的不动明王终于不能再忍耐。

姜无华却看都不看他一眼,只对姜无量报以轻蔑的一瞥,双手张开,以示拥抱一切的胸怀:“杀了朕吧!”

他说:“你也不是第一次弑君。当手熟耳。”

“姜无华!”管东禅大喝:“先君指手画脚,乃至提刀挥剑,都是理所当然。这天下是他打下来的。你自幼养在深宫,生来荣华富贵,不曾为国家拓寸土,不曾为天下流血汗。这天下是你的吗?”

他怒火炽烈:“我们在前线厮杀的时候,你在哪里?东域乱战,天下举火,我和佛主死守狭山一条道,鲜血填壑为河,使天下称‘抱龙’,是今日抱龙郡!那时候你又在哪里?你有什么资格在这里大放厥词!?”

“朕有资格。”姜无华却很平静:“朕的资格正是先君给的。”

“我看殿下是看不清形势!”管东禅握住戒刀,语气森然:“殿下就算不为自己想,长乐宫难道只有殿下一人吗?”

“好个不动明王!”

姜无华冷笑:“朕之妻也,昔日长乐太子妃,今日大齐皇后宋宁儿。朕之母也,昔日大齐皇后,今日大齐皇太后!朕之大家,满朝文武,天下百姓。朕之小家,方寸之内,唯此数人。”

“你便都杀了吧!”

“杀得天下无有不服者,杀得长乐宫中无人烟。姜无量的位子自然就坐稳了。”

“古来成王败寇,国鼎之争从来残酷。”

“朕从来就没有侥幸的打算!”

姜无量抬手一拦,已经准备为自己安个暴躁嗜杀之名声的管东禅,便熄灭了业火,沉默退下。

他心中实有千言,古往今来王朝之祸,莫非二主。

他管东禅可以不是个东西,可以愚蠢,暴躁,大逆不道,可以一怒之下杀了姜无华,屠了长乐宫。可以承受责罚,承担骂名,甚至愿意斩首以还先君……

国家不能留下这样的祸患。

但佛主已经表明态度,他就只能沉默。

“无华。”姜无量长叹一声:“你我兄弟,何至于此?”

相较于其他没有见过面的兄弟姐妹,祂跟姜无华是真正相处过的。

那时候祂的东宫位置岿然不动,姜无华也天真质朴。虽非一母同胞,却也算得相亲。

时光终于把少年变成了大人,而权力垒起的高墙,称之为“深宫”。

他们变得如此遥远。

姜无华惨然一笑:“是朕要如此吗?”

他看着这位神通盖世的兄长:“每年前皇后的祭日,无忧都会去青石宫看你。”

“每年重玄明图的祭日,定远侯都会回秋阳郡。”

“前皇后选了一个好日子。你也选了一个好日子。”

“便在今日吧!朕继先君而去。”

“抹掉朕的一切!”

“朕的祭日……不要有人祭奠。朕死后,不要再活在他人的目光中。”

殷皇后选择在何皇后入主后宫的那一天死去,未尝不是一种惨烈的报复,也引来何皇后永远的记恨。

姜无华从前都觉得是母后过于计较。

现在想来,那不过是胜利者的从容——那么多年,他毕竟坐稳东宫。

他施施然在长乐宫里洗手作羹汤,理所当然能够予冰冷的青石宫以怜悯。

当他成为失败者,连所向无敌的父皇都战败,他这个名正言顺即位的君王也顷刻成为阶下囚……

锦绣宏图成荒草,那些怨意与嫉恨,才在荒芜的内心蔓延。

无错乱更新快,收藏不迷路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