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心巡天

第四十章 海上忽闻潮信来(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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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当然恨姜无量为什么要从青石宫里走出来,为什么不早早死在青石宫!

他想姜无量一定也很恨他。

恨他夺了祂的太子之位,恨他的母亲,害死了祂的母亲。

“我的母后,是因我而死,为了我这个不孝的孩儿,忤逆父皇。她的离开跟你没有关系,你的母后那些作为,也很难算得上影响。”

姜无量伸手解下姜无华的腰间厨刀,指间眉刀,又为他理了理衣襟:“你既然不愿意,那以后就禁足在长乐宫。何太后想来也不愿意见我,早晚请安,徒然见厌,我就不唱这场面戏了……便将她送到长乐宫,与你作伴。”

姜无华站定在那里,任由姜无量收来拾去。只道:“朕一日不死,天下一日不以你为正统。”

“你还记得阳国吗?”姜无量问。

“那是晏相的政绩,定远侯的武勋。”姜无华说。

“阳玄策是一个很有意思的人……”姜无量说到这里就停住,转道:“我想,一个皇朝的正统与否,或许不在香火宗庙。”

“国家如果在我的手上变得更好,我就是正统。国家如果在我的手上衰败,我就是篡逆。”

“如果可以,我希望父皇活着,看我实现理想。”

祂拍了拍姜无华的肩膀,自往外走:“你替父皇看着吧。”

大齐帝国的新皇帝,御驾亲临的第三个地方,是望海台。

日头已经升起,不闻昔日亡魂的哭声。

大齐统一近海的武勋,荡漾在蔚蓝色的光晕里。

在这里还有一尊夜游神的分身,日夜提灯,巡行于此,如同它还是枯荣院遗址时。

却在这个没有霜雾的清晨,无声地离开了。

很多人都在身后叫他,但他并没有理会。

说起来望海台下便是打更人的衙门,堂皇大气的高台,底座开了一扇暗门。

最初打更人的衙门是另有去处的,但因为打更人首领常年巡灯于此,打更人的集会便也常在枯荣院旧址进行,久而久之,成了定例。

待得韩令接掌打更人,他直接跟阮泅商量,就在望海台这里新建衙门。

自那以后便有了“东台”的说法,与“北衙”并称。

韩令就定坐在堂中,看大门紧闭,听门外渐有人声。

这当然是一种屈辱。

他的职责所在,他却不能履行。

不过天下受辱者不独是他。天下缉刑司总长欧阳颉,当初也是这么被人定在衙中,坐视一切发生。

门推开时,他眯缝着眼睛,看到光线投进来,在门口勾勒出青石太子的身形。

已经很多年没有见。但他当然无法忘记这个人,这张脸,还有这个温暖的眼神。

“韩公公。”姜无量先开口。

“殿下。”韩令也温声:“老奴身不自由,请恕不能全礼。”

姜无量的眸光落到他身上,由枯荣旧怨加于其身的禁锢,便悄然被解开。

“见谅。望海台位置关键,昨夜天变,事起突然,不能妥善对待大家……”

姜无量说着,忽然咳嗽起来。

韩令担忧地看着祂:“您生病了。”

姜无量叹息一声:“朕得了不会好的病。”

韩令温缓地道:“国事艰难,殿下万请珍重身体。”

姜无量看着他:“朕今来此,是有要务托付于公公——”

“殿下。”韩令轻声打断了祂:“我爱戴您,因为您是陛下的爱子,他最信任、最看重的长子……老奴忠君而及皇嗣。”

“韩公公的忠心,朕自是知晓。”姜无量缓声道:“现在国家有事——”

韩令再一次将他打断,那眼神带着一种哀哀的期盼:“陛下已经宾天了吗?”

姜无量微垂佛眸:“朕罪孽深重。”

“在东华阁?”韩令问。

“事起于东华阁,结束于冥土白骨神宫。”姜无量说。

“那里老奴没有去过……”韩令说着,从椅子上站起来,对着东华阁的方向,大礼拜倒。

伏地,叩首,合掌。

如是者三。

拜完之后,他在地上跪坐,反手就是一掌,自覆面门——

用力之巨,面骨当场塌陷,鲜血鼓破耳膜而出,如同喷泉!

一层佛光包裹着他,定住他消散的生机。

姜无量半跪在地上,抱着他血肉模糊的身体,竟有哀声:“韩公公,这是为何啊?即便不愿从朕,也可觅一良地,颐养天年,朕……从未想过杀你。”

整个面门都塌陷了的韩令,瞧着十分狰狞,但他咧着嘴,却是笑了:“殿下……天下革鼎,不杀以示仁,我岂能让您有仁君之名?”

姜无量一时沉默。

祂身怀无量寿,可以让他死不了。

可救活他,才是真正的杀死他。

青石宫真是一个寂寞的地方。

姜无忧倒提方天鬼神戟,在门口站了很久。

她的兄长在她身前,她的父皇在她身后。

这一路走来如此勤修武艺,就是为了以武止戈,免于至亲相杀——

她明白这是一道多么难解的题,无论父皇还是长兄,都是她一生难越的高峰,遑论在这种层次的争杀里“解斗”。

诸天万界大概没有人可以做到。

她明白华英宫里挥洒的汗水或许只是一场无用的远梦,哪怕今天已经自开道武,也只是有开口的资格。

可一家人其乐融融的童年光景,她太怀念。

父皇求六合天子,大兄求众生极乐,如果这些都是可以实现的理想……她为什么不能实现自己的幻念?

母亲说过,等大兄回来,就给她做桂花糕。

那一年她没有等到桂花落下,也没有等到任何一个亲人。

只有武嬷嬷牵着她的手,问她,你要不要练武,怕不怕吃苦,想不想见大兄,想不想母亲……想不想看到父亲,无忧大笑。

她数着自己的心跳,计算时间的流逝,看着临淄城从黑夜到白天。

她感到悲伤。

悲伤是因为她明白自己还不够强大。

她只能以自身性命为门槛,以此阻隔大兄的理想,成为那一扇父子之间的门。

免其相见。

免其相杀。

在某个时刻,手中的方天鬼神戟乍然变沉,巨大的戟头砸在地砖上,像一座坠落的山!

其上所以沾染的超脱之血,一时如此沉重。

一直以来帮她托举这滴血、消化这不朽之格的力量……消失了。

姜无忧怔然当场。

她明白就在她等在宫门外的时候,她最不想看到的事情,已经发生了。

大概天光太耀眼。

她在昨夜等待白天,可在这个白天,又幻想昨夜。

为什么不够天才,为什么不够努力,为什么如此孱弱。为什么别人为了自己的理想通天彻地,你披星戴月地练武,却不能实现一个小家的愿望。

她没有流眼泪。

因为眼泪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这一刻她的体内如有山洪,无比恐怖的爆发中,她将陷在地里的方天鬼神戟拔将起来,身如弓月,一戟砸在了青石宫的大门上!

“姜无量!”

她像一头狮子一样怒吼起来。

道武真源在她身后爆发,做龟蛇之啸。

青石宫的大门,却平静地拉开了。

门后站着沉默的姜无量。

祂有无数个关于理想的理由,但没有一个能对姜无忧说。

方天鬼神戟悬停在姜无量的头顶,无数咆哮的鬼神,尽皆伏地而拜佛!

姜无忧并没有留手。

可是她的攻击对姜无量毫无意义。

“无忧,对不起。”

最后姜无量说:“我让你失望了,我不是一个好兄长。”

姜无忧放开了根本无法发挥作用的方天鬼神戟,不再看姜无量一眼,与他错身而过,独自走进了青石宫。

“如果你今天不杀我。”

“有一天我会走出来,终结你的一生。”

姜无忧高挑的身形涉入冷宫,声音比这冷宫更冷。

姜无量没有说话,祂抬起靴子,停顿了许久,好像自己是此刻才走出这道宫门。

祂离开了青石宫,没有再回头。

“救驾!”

“救驾!!”

“快来救驾!”

“宫卫何在?京卫何在?斩雨统帅何在!!”

霍燕山一度以为自己已经呼救出声,但那从来没有散去的窒息感,提醒他他什么都没有做到。

失去的五感逐渐回归,重新可以感受到血液的流动。

终于他听到了声音,丘吉的声音——

“……天子八宝都在此处。”

“宗人府已经送上了名录……”

“殷太后将移入帝陵,与先君同穴。礼部拟了几个封号,您看如何定夺……”

“新朝冕服已经制好,四季常服还在赶工……”

“陛下,他怎么处理?”

霍燕山一阵恍惚。

然后是一个陌生的声音:“放他走吧。朕不能用,也不愿杀。”

霍燕山活过来了,缠身的因果线如蛇流走,可心却跌落。

陛下不再是陛下。

当他彻底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蜷在城墙一角。厚重的城墙,潮湿的苔。

三百里临淄城,将他拒之城外。

内官的一切都源于天子。

天子在时,他当值在整个临淄城最核心的地方。天子走了,他在整个临淄城的外面。世界因皇权接纳他,也因皇权将他驱逐。

霍燕山惨然而哭:“先君崩于社稷,岂无近臣随殉?当肝脑涂墙,以昭国逆而报先君!”

他放开自身的防御,对着城墙就准备撞过去。

但忽然想到了什么,咬牙转身,向西而去。

西有星月原。

巍峨白玉京。

明亮干净的静室里,姜无忧独坐蒲团。

她从来没有走进这间宫殿,发现它并不像想象中那样潮冷。

姜无量是一个有着无限光明的人,她坐在这里,试着重新去了解。

她把自己关进青石宫,意味着整个华英宫一系势力都放弃抵抗。

唯独她自己没有放弃。

她并不吝惜毫无意义的抵抗,她敢于面对无望的战争。

但在当下的齐国,面对战胜先君的姜无量,即便她发动自己所有的政治力量,也绝无可能撼动今日的结果……

死的都是齐人。

她是姜述的女儿,不可以让齐国的士兵,填命于她个人的仇恨宣泄。不能用那么多条人命,成就她个人的悲情英雄。

父皇和姜无量的战斗没有撕裂国势,她明白自己也应当如此。

她要像姜无量杀死父皇那样,杀死姜无量!

这当然很困难。可是父皇在天下格局已定的时代,顶着诸方霸国环视的压力,于风雨飘摇的东域,亲手建立起霸业,难道不困难吗?

姜无量在青石宫里枯坐了四十四年,她难道不可以那样等待。

修行……

修行。

她没有姜无量的慧觉,无法坐在宫中即知天下事,于冷宫之中诸天落子。

这意味着她要更强,更有力,才能做到姜无量现在做到的事情。

她盘膝而坐,缓缓闭上眼睛。

但在下一刻,她那英气十足的双眼,蓦地又睁开!

她低下头,看到自己系在腰间的青羊天契……正微微发亮。

她有片刻的怔然。

而后一把紧握!

“姜望!”

“姜望……”

“姜望。”

“如果你听到——”

“不要急着回来,努力修行,早登超脱。”

“你还欠孤一个承诺。

“孤要你——杀了他。”

“四十四年后在这青石宫,我们……”

她紧紧地攥着这枚护身符,声音在牙缝里带着腥——

“杀了姜无量!”

东海碧波万顷,一夜的神祝,令得群岛都沐浴在霞光中。

今天天气太好。

叶恨水圆满地完成了天子所交付的任务,一如过去这些年,把近海群岛治理得井井有条。

“让将士们回去休息,这几天辛苦了,全都加饷。”

他在船头伸手凭栏,望着海潮,止不住的心潮澎湃。

“陛下于神陆举霸国,于冥土开阴廷,真万古圣君。从今往后我大齐亦有超脱!”

虽然已经非常疲惫,但他拍着栏杆如同奏乐,完全不似平时那样庄重:“有阴天子护道,之后海神娘娘也更容易成功……祁帅啊,六合的希望,我等有生之年,有机会看到了。能够生在这个壮阔的时代,参与到如此伟大的事业中,你我何其有幸!”

祁问披甲伫其侧,理所当然地为国家高兴。可就像那扇不断变幻颜色的祸福之门,他的心脏砰砰直跳,越跳越快——不知为何如此心慌!

“叶总督,你听到什么声音了吗?”他不安地问。

“声音?”叶恨水皱起眉头,侧耳静听。

终于在那一阵一阵的潮汐里,听到了越来越清晰的钟声——

从观星楼摇动,向整个大齐帝国传达的钟响。

天子之葬,国钟九鸣,以示其哀!

叶恨水的五指蓦然攥紧,一下子捏碎了栏杆!

皇帝退而为阴天子,跃飞超脱,是不必言哀的。

谁为圣天子奏此钟,将其埋葬?

不觉已是午后。

日光洒金,霸角岛一片亮堂。

田和早就听到丧钟,就在钟声的陪伴下,妥善收拾了田常的尸体,抹掉了田安平全部的痕迹。

做生不如做熟,他在田家默默等待了很多年,等到疯狂天骄死于疯狂,阴毒野心家死于野心,等到海潮来又去……

终于有机会成为田家的主人。

后来他才知道,这钟声是鸣于整个东海。

鸣于整个大齐帝国,万万里疆土……

丧钟为大齐天子姜述而鸣。

但是在此刻,他只倾耳享受,当做是乐声。

他坐在格调非凡的静室里,看到屋外阳光明媚——他从来都在阳光下工作,第一次什么也不做,只是坐下来欣赏阳光。他感到这些阳光是属于他的,他是一个有尊严的人。

他拿起那柄潮信刀,仔仔细细地佩在腰间。

想了想,还是收起来。

这才换了个人畜无害的朴实的笑容,起身往外走——他是田家的家生子,生下来就是家仆,和他的父亲一样。他曾无数次地巡察霸角岛,细心建设每一处细节,就像建设自己的家。但从未像此刻,真正有‘家’的感觉。

“这是……我的霸角岛,我的田氏。”

走到门口的那一刻,他忽然又停步,有些困惑地看着前方——

那只在他面前跃飞天海,一次次撞碎田安平命运,后来也散入天海的折纸青羊,不知为何又散出点点辉光,空中凝现……

无风自燃。

焰光,渐红。

周五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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