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石闻言,面色骤然一变,霍然起身。
他急声追问:“何时发生的?现在情形如何?”
那报信的衙役喘着粗气,脸上满是惊惶:“就在不到半个时辰前!据逃出来的胥吏说,是因去岁冬天乃至今春的粮饷屡屡拖欠,今日好不容易说发放却又短少克扣,士卒们积怨爆发,所以动手殴打了军需官!如今咸平龙骑军的军营已经是营门紧闭,情况不明!”
陆北顾的心也跟着一沉。
咸平龙骑军?
这只军队是由收编的群盗组成的,理论编制两千五百人,实际上只有一千六百人左右,下辖五个营,他的姐夫贾岩就是其中一营的营指挥使。
而咸平龙骑军的主官,也就是军指挥使是由枢密院派去的,副手军都虞候则是由其中势力最大的一股盗匪的首领柴元充任。
“介甫兄!”
陆北顾也立刻站起,语气急促:“此事非同小可,京城之外,天子脚下,哪怕只是殴官闹饷,也极易酿成大祸!若是层层上报到枢密院再报到禁中,那根本就来不及,事急从权,咱们得趁着事情还没演变到哗变那步,赶紧将其平息下来!”
王安石显然也深知事态紧急,他对那衙役问道:“可派人去通知包府尊了?”
“已经有人去了。”
“那你现在去拿着我的令牌调赤仓镇的巡守差役来这。”
按照制度,开封城内外的所有禁军,没有官家旨意并经枢密院下令,一兵一卒都不得私自调动。如果走正常程序,拖延下去,乱子肯定就闹大了。
好在,开封府所辖的武装力量,除了那些拿着水火棍的捕快,还有跟守城兵丁定位类似的巡守差役.....守城兵丁负责开封城的防御,而巡守差役则负责城外各县、镇的治安。
巡守差役虽然名义上并不是军人,整体数量也不多,而且还广泛分散在开封城外各县、镇,每个地方也就几十人最多上百人,但却有着跟普通禁军相同的皮甲、弓箭、长枪等制式军用装备。
最重要的是,这支武装力量,是直属于王安石这个“提举开封府界诸县镇公事”管辖的,王安石自己就有权调动。
“是!”衙役领命,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王安石转向陆北顾,目光沉着:“我身为提举开封府界诸县镇公事,京城左近发生此等骚乱,有管理之责贵..你既是御史,亦有监察之责,不如等巡守差役到了,随我一同前往。”
“正有此意。”
陆北顾点了点头,要是单枪匹马去他肯定不去,功业未成半路被哗变的士卒打死了可不划算。不过要是有全副武装的巡守差役护送,那就没问题了。
因为按照充分汲取了前唐五代兵变经验的大宋禁军制度,军营跟武库是必须分开建立的,只有需要作战或者演训的时候,才会通过复杂的手续,让士卒进入武库领取甲胄武器。
这就意味着,哪怕咸平龙骑军哗变,这些士卒目前依旧是处于赤手空拳的状态,最多也就能拿些军营的木棒和削肉的匕首来当武器。
但开封府界各县、镇的巡守差役,因为要日常负责维持官道、码头、市集等地的治安,所以跟守城兵丁一样,随时都处于全副武装的状态。
而众所周知,冷兵器作战有甲跟无甲是两个概念。
不多时,赤仓镇的六十多名全副武装的巡守差役便赶到了此处,众人随即出发前往不远处咸平龙骑军的军营。
沿途可见一些百姓面带惊疑,交头接耳,显然军营骚乱的消息已经隐隐传开。
陆北顾给王安石介绍道:“咸平龙骑军的情况我略知一二,此军成分复杂,多为昔日京东东路和京东西路的盗匪水寇,被招安收编后虽经整顿,但军纪始终不如正常禁军...而且由于自去岁以来,河北水患、地震不断,库存粮草被大量调配到了河北边境,京城周围禁军,尤其是这种盗匪招安来的禁军,因此颇受影响。”
“当务之急是尽快平息事态,避免流血冲突。”
王安石点点头,说道。
陆北顾建议道:“我觉得关键是要拿出明确态度,既要安抚军心,承诺解决欠饷,又要严惩首恶,维护军纪.....否则,一旦其他禁军效仿,局面将难以收拾。”
王安石的目光望向远处已隐约可见的军营轮廓,神情凝重道:“只是既然已经闹出了乱子,恐怕士卒情绪激动,变数难料。”
不久后,一行人来到咸平龙骑军大营的辕门前。
只见营门紧闭,门内隐约传来喧哗鼓噪之声。
这时,营墙上出现了一个身影,喊道。
“尔等是何人?”
王安石勒住马缰,扬声道:“本官乃是度支司判官、提举开封府界诸县镇公事王安石!奉敕管理京畿治安,亦负责粮草调配!营中发生何事?把你们主官叫出来与本官商议!”
听到王安石正好管他们欠饷的事情,墙头那人影迟疑片刻,道。
“原来是王判官!营中、营中有些误会!军指挥使被兄弟们请去“商议’了!”
陆北顾心中猛地一紧。
一军指挥使被“请去商议”,这分明就是被挟持了!
他压下对姐夫贾岩安危的担忧,上前一步,沉声道:“本官乃是御史台御史,奉旨纠劾不法...尔等若有什么么诉求,尽可派个人出来告知于本官,由本官直接上达天听。”
听说还有御史,那人很是犹豫,只道:“我们怎么么地认得你?怕不是来骗我们的?”
“你们营指挥使贾岩认得我,那就让他出来答话!”
陆北顾刻意只提贾岩的营指挥使身份,未表露亲戚关系,以免节外生枝反而对贾岩的安全造成威胁。而若是咸平龙骑军真的要哗变,借故能让贾岩出来,也好令其脱离危险。
墙头那人似乎与下面商议了几句,随即回道:“贾指挥使跟柴都虞候一起在帐呢,稍候,容我等通禀!”
听闻贾岩是与柴元在一起,而非被单独扣押,陆北顾心头稍安.…这说明姐夫暂时安全,而且或许能起到缓冲作用。
“好!你且去罢!”
陆北顾与王安石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人皆按捺住焦急,静待回音。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功夫,营门“吱呀”一声,被拉开一道缝隙。
只见贾岩走了出来,身后跟着几名神色警惕的士卒。
贾岩眉宇间带着凝重,快步走到王安石马前,拱手道:“在下咸平龙骑军营指挥使贾岩,见过王判官。”
随后,他看向陆北顾,点了点头。
陆北顾看着贾岩身后那几名赤手空拳的士卒,知道他们是代表柴元来监视贾岩的。
虽然王安石这边的巡守差役有甲有枪,完全可以勒令他们远离,给出一个密谈的空间。
但那样的话,柴元定然起疑,无法取信反而于谈判不利。
“贾指挥使,如今营内情形究竞如何?”
陆北顾关切的神色早就收敛了起来,一副公事公办的神态,率先问道。
“尚未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贾岩实话实话道:“因着粮饷短缺,士卒们积怨已久,本来此前承诺今日足额发放拖欠的粮饷,如今却又短少克扣,这就成了导火索素...军指挥使被情绪激动的士卒围住,眼下由柴元暂时维持秩序。”“柴元是谁?”王安石刻意当众问道。
“是本军的军都虞候,在军中威望极高,如今士卒皆唯他马首是瞻。而他虽竭力约束,但群情汹汹,若处置不当,恐生大变。”
王安石又问道:“柴元态度如何?他可有意控制局面?”
贾岩道:“柴都虞候并非一味鼓噪生事之人,他虽被众人推举出来,但言谈间亦透露出担忧,怕此事最终无法收场,累及所有兄弹弟....只是如今骑虎难下,他若强行弹压,朝廷确实欠饷惹了众怒,恐先遭反噬;若顺从众意,又与朝廷对抗,亦是死路。”
陆北顾心念电转,结合自己所知的历史上处理此类事件的经验,迅速有了计较。
“朝廷当然是深知士卒苦衷的,之所以拖欠粮饷,必然是有黑心官吏从中作梗,贪墨军需!”他当着几名士卒的面,对王安石大声说道:“还请王判官给咸平龙骑军做出承诺,必严惩贪墨官吏,补足所欠粮饷!”
“理应如此!”王安石点了点头。
听了这话,贾岩身后的几名士卒原本紧张的神色都有所缓和。
“那殴打了发饷官员的士卒呢?”
贾岩代表他们,问出了咸平龙骑军的士卒们最关心的问题。
王安石按照他跟陆北顾此前商量的对策,说道:“对于参与殴官的士卒,除首恶必须交出来杖责处罚外,其余从者,只要不再生事,皆可既往不名...尤其是柴元,若他能主动约束部众,平息事态,并协助擒拿殴官的首恶,便是戴罪立功,朝廷非但不究其过,日后仍予重用!”
这个对策可以说是恩威并施,既给咸平龙骑军的士卒们留了活路,又维护了朝廷的体面。
而最关键的点在于,让柴元相信朝廷诚意,让他看到平息事变于己有利。
王安石转向贾岩,说道:“贾指挥使,事关重大,还需你再辛苦一趟,将这些话详尽转达给柴元..…亡羊补牢,为时未晚。”
贾岩郑重点头:“明白!我这就回去寻柴都虞候详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