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彻底沉入吕梁山嶙峋的脊背之后,只余漫天泼洒的晚霞,将西天染成一片凄艳的绛紫。连绵的黄土沟壑在暮色中更显苍凉,风过处,卷起细碎的沙尘,打在人脸上,只觉得带着边地特有的粗粝感。
队伍沿着蜿蜒于丘陵间的官道,终于望见了前方那座矗立在铁建之上的雄城。
一麟州州城新秦城。
新秦城的城郭依势而建,墙体多为夯土,关键区域外面加砌了层石砖,虽远不及开封城、成都城等大城那般巍峨壮丽,却透着一股历经战火洗礼后的坚毅。
城墙之上,戍楼耸立,旌旗在晚风中猎猎作响,隐约可见甲士巡弋的身影。
城下,屈野河的重要支流,名为“兔毛川”的河水在此与屈野河交汇,两水绕城西而过,水声潺潺,为这片肃杀之地平添了些灵动劲儿。
“终于到了。”
陆北顾勒住马缰,望着远处新秦城的城垣,隔着脸上满是沙尘的布面巾舒了一口气。
连日来的风餐露宿、艰难跋涉,以及不久前的营啸风波,都让这段旅程显得极为艰辛,此刻见到目的地新秦城,饶是他心志较旁人坚韧,也不由生出些感慨。
按照枢密院的既定安排,咸平龙骑军作为客军不能入城,须在城外择地扎营。
麟州方面的人很快送来了补给,军指挥使潘珂与都虞候柴元立刻忙碌起来,指挥各营在麟州方面划定的区域挖掘壕沟、设立栅栏、布置哨位。
经历了龙泉河畔的教训,再加上要驻扎一段时间,故而此番扎营更是格外谨慎,采用了“一个大营盘套五个小营盘”的模式,力求稳妥。
随后,陆北顾与沈括这两个文官,以及潘珂这位咸平龙骑军的主官,在麟州方面派来的官员引领下,策马向城门行去。
城门守军验看了陆北顾等人的官凭和枢密院文书,确认无误后,恭敬地放行。
新秦城城内景象与中原州府大不相同。
街道不算宽阔,两旁多为土坯屋舍,因为马上要宵禁,街上行人非常稀少,偶尔见到一两个也都是步履匆匆,望向他们时神色间带着边民特有的警惕,再加上偶尔有驼铃声响起,让这座城池显得极富特色。州衙位于城中心,得知陆北顾一行抵达,麟州知州武戡、通判夏倚,以及本路官职最高的武将“管勾麟府路军马公事”郭恩,还有比陆北顾更早抵达的“麟府路走马承受公事”内侍黄道元,均已在衙前等候,以示敬重。
宴会就设在州衙的二堂,虽说是接风宴,但边地物资匮乏,远不如开封的筵席那般精致奢华,案几上摆的多是本地出产的羊肉、酪浆、粗面饼,以及一些耐储存的干果,酒也是略显浑浊的当地土酿,好在,量给得比较实在。
双方见礼,各自落座。
陆北顾身为钦差监察御史,又是状元出身,自然被让至主宾之位,麟州通判夏倚在旁边陪他,更旁边则是黄道元。
至于潘珂,则在郭恩那边坐着。
武戡约莫四十余岁,虽是文官,但面容黝黑、身材敦实。
他作为东道主率先举杯,开场白的声音很洪亮:“陆御史远道而来,一路辛苦!还有潘指挥使不辞劳顿,率军驰援我麟州,武某代表麟州军民,聊备薄酒,为诸位接风洗尘!请满饮此杯!”
这话说的很客气,但这是看在陆北顾的面子上才这讲的,若是只有咸平龙骑军前来增援,武戡定然是看不上眼的。
众人举杯相应。
酒过一巡,气氛稍显热络。
通判夏倚年纪稍轻,约三十五六,侧过身举杯说道:“陆御史年少有为,大名早已传至边附...我等早就听闻陆御史在大名府智破奇案,如今一见,更是觉得神采俊逸,真是自古英雄出少年啊!”他的话语中带着恭维,却也点出了对陆北顾过往经历的了解,显然麟州方面是做了功课的。“夏通判过誉了。”
陆北顾同样举起酒杯,跟身旁的夏倚示意,饮尽杯中酒水后谦逊道:“倒是诸位常年镇守边关,保境安民,才是真正的辛劳。”
众人又是一阵寒暄。
陆北顾的目光趁势细细扫过在场众人,尤其在位于夏倚身旁,一直沉默寡言的内侍黄道元脸上停留了一瞬。
黄道元面白无须,年纪约在五十上下,眼神略显阴鸷,穿着内侍省的官袍,坐在那孤零零的。显然,没人敢跟他走得太近,因为跟内侍走得近,很容易被集体所抛弃,但同样也没人敢得罪他,都怕被他穿小鞋。
能在内侍省混的风生水起的,当然都是人精,黄道元敏锐地捕捉到了陆北顾的目光。
他隔着夏倚主动举起酒杯,嘴角扯出一丝笑意,声音尖细地道:“咱家奉官家之命,来此走马承受,传递消息、监察军情,这阵子与陆御史同在一城,还需多多亲近才是。”
陆北顾想起宋庠的告诫,心中警醒,面上却不动声色。
他只淡然回应:“黄殿头所言极是,都是为了王事。”
这时,一直未曾开口的在场最高军职的武将,也就是“管勾麟府路军马公事”的郭恩开口了。“陆御史,既然到了麟州,有些情况,郭某须得先说明。”
郭恩年近五旬,是标准的武将体魄,肩宽背厚,但他并非出身将门,而是那种真的靠着对夏战功一路升迁上来的武夫.....历任延州西路都巡检、环州肃远砦主、秦凤路兵马都监,开古渭州路时作为前锋曾率军斩首当地蕃兵九百余级,如今是以并代钤辖的身份,负责管勾麟府路军马事。
所以,郭恩不仅仅是麟州方面的最高指挥官,还是整个麟府路名义上的最高指挥官。
之所以说是名义上的,是因为府州的折家军不可能听他的就是了.....从五代十国开始,折家就牢牢地控制着府州的军权,至今已有上百年之久,如今是由其家主折继祖担任府州知州。
而一向忌惮藩镇割据的大宋能容忍折家,自然是因为府州孤悬于塞外,又地处三国交界,一旦对其压迫过甚便会倒向辽、夏两国而大宋却无法讨灭的缘故了。
但不论如何,郭恩确实是一个经验丰富且屡立战功的将领,他对于夏军这个老对手非常的熟悉。所以他的建议,陆北顾是打算认真听一听的。
“请郭将军讲明。”陆北顾正色道。
郭恩也不绕弯子,直接切入正题道:“自西岸最西南处的大和堡至东岸最东北处的神木寨,这方圆数百之地,在太宗朝原本皆为我大宋疆土,然而自真宗朝起,党项人便实际吞并了屈野河西岸的土地,近年来更是得寸进尺,开始跨过屈野河,侵耕东岸土地..尤其是东岸的神木寨,如今已成其渗透之前沿据点,距离麟州州城新秦城不过数十,对我等来讲,可以说是如鲠在喉、如芒在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