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指挥使,堡中现有守军几何?日常防务、操练如何安排?”陆北顾边走边问。
张崇德连忙答道:“回陆御史,堡内现有守军一千二百人,分为三个营,轮流值守并派出斥候巡查周边.....每日操练不敢懈怠,主要是弓弩射击、近身肉搏与守城器械操作。”
大宋军制“都”是一百人、“营”是五百人、“军”是两千五百人,但理论编制只存在于理论中,宋军普遍涉及缺编和吃空饷等问题,所以实际人数必然是少于编制人数的。
“张指挥使麾下应该还有两个营?是缺编还是调走了?”
“两个骑营调去筑堡了。”
陆北顾微微颔首,继续往前走。
刚才郭恩跟他讲过,河东经略使司派来的三千步骑,其中一千骑卒都留作预备队,在新秦城至横阳堡之间警戒待命,剩下的两千步卒会同近千麟州宋军负责保护新堡的修筑工程.....这面的麟州宋军,想来便是张崇德麾下调过去的这两个骑营了。
如此说来,大宋实控的西半个麟州的军力分布,便是新秦城内有两千麟州步骑负责守城,城外有一千多咸平龙骑军驻扎,而新秦城到横阳堡之间的狭长地带分布着一千河东骑卒警戒待命,横阳堡由一千二百麟州步卒驻守,新堡工地则由两千河东步卒以及近千麟州骑卒保护。
这种兵力配置任谁都挑不出毛病,关键节点都有驻军,同时不管什么么位置遭到攻击都能得到友军的快速支援,补给线也始终处于控制之下。
一所以,屈野河之战宋军是怎么么大败的呢?
只知道结果不晓得具体过程的陆北顾,实在是想象不出来在这种非常合理的部署下,到底怎么么操作才会被打的那惨。
思量间,陆北顾来到了练习弓弩的士卒附近,士卒们见到他过来,显得有些紧张,动作都僵硬了几分。陆北顾并未打扰他们,只是静静看了一会儿,对张崇德道:“士卒们弓弩使用娴熟,可见张将军治军有方,只是我观弓弩制式似乎有些老旧,射程和力道如何?”
张崇德实话实说道:“堡中弓弩都是带过来的旧器,弓射程约为六十步到七十步,弩射程约为一百二十步到一百五十步,至于力道,对皮甲效果不错,对劄甲的破甲效果有限,难以洞穿夏贼精锐如铁鹞子、步跋子所装备的痕子甲。”
所谓“猴子甲”,指的是甲片不采用热锻金属工艺,而使用冷锻锻打,标准是将原本较厚的甲片锻打到原来厚度的三分之一,而正是为了在锻打的时候观察进度所以才在其末梢留了一筷子头大小的地方不锻,看起来就像是人身上长的疾子一样,所以被称为“痪子甲”。
这种冷变形技术能够有效提高金属的硬度和韧性,但从技术水平上讲其实并不复杂,一共就两步,第一步是“退火调质”,也就是消除材料应力,第二步则是冷煆锻打。
宋军之所以没有装备,根本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原材料不过.....因为冷煆不需要用火,而自然锤锻下原材料却必需要有很好的延展性、抗疲劳性,这样才在提高表面硬度的同时令甲片内部仍有韧性不产生断裂,想要达到这个要求,原材料就必须是低硫铁矿。
而大宋境内有的恰恰全都是高硫铁矿,压根就不具备冷锻的条件,用冷锻的方法去加工最后的结果必然是甲片因金属疲劳而发生断裂,所以宋军装备的劄甲全都是工艺更复杂的热锻甲,后续还需要经历正火、回火、淬火等热处理工续。
陆北顾把“寻常弓弩无法破疾子甲”的问题记在心,又转向堡墙方向:“去看看守城器械。”众人登上堡墙,墙顶宽约两丈余,他走到西边的垛口向外眺望,堡下是陡峭的坡地,从上面看视野很开阔,而远处屈野河也能看的清楚,更远处则是灰蒙蒙的丘陵地带。
这种地形虽然利于防守方观察,但也意味着一旦被围,援军很难支援上来,容易被围点打援。女墙后面摆放着滚木擂石以及狼牙拍等物,还有四架保养得不错的三弓床子餐....至于跑车倒是没见到,想来是横阳堡太小,没有足够的地方摆放大量跑车形成密集打击效果,便索性不摆了。陆北顾仔细查看了这些器械,特别是三弓床子弩,这种床子弩的弩臂上设置了七条矢道,居中一条是用来安放弩枪的,其余六条矢道则安放弩矢,发射时以弩枪为主,弩矢与之配合形成排射以增强杀伤范围。他用手摸了摸弩臂和弓弦,问道:“我听说澶渊之战的时候,辽军主帅萧挞览即被这种三弓床子弩发射的弩枪射中身亡,想要破夏贼的疾子甲就靠它了吧?”
“陆御史明鉴。”张崇德颔首道,“唯有此物可破重甲。”
“这些重器,关键时刻能保证可用吗?弩枪储备如何?”
负责器械的都头上前禀报:“回陆御史,床子弩每月检修,每架配备一百五十支弩枪。”
陆北顾问的很详细:“那弓、弩所用箭矢,以及三弓床子弩配套的箭矢,用的都是哪些种类的?储备如何?”
“作战的时候,弓主要用点钢箭、铁骨丽锥箭两种箭矢,除此之外,训练用木扑头箭,示警用鸣鹘箭,必要的时候还会绑上引火物临时制作火箭;弩则主要用木羽弩箭;三弓床子弩有专门的凿头箭.....储备的话各类弓矢加起来有五万余支,各类弩矢加起来有三万余支。”
他眉头微蹙,这又是一个隐患。
弓弩是守城的主要远程投射武器,在激烈战斗的情况下,消耗量是非常恐怖的,而且很难捡拾回来复用拢共八万余支箭矢看起来很多,但粗略一算,每张弓弩平均下来也就二百来支箭矢,根本没法长期支撑。
而一旦失去了远程投射武器的压制,敌人就会更加轻松地靠近堡墙并登墙肉搏,这是会导致守军伤亡率迅速提升并且反过来加快堡寨失陷速度的。
巡视完堡墙后,陆北顾问道:“水井在何处?”
“陆御史请随我来。”
张崇德引着陆北顾下堡墙,来到不远处的一处石砌井台旁。
井口颇大,井壁用石块垒砌得十分牢固,往下看深不见底。
张崇德命人当场打上一桶水,陆北顾掬起一捧尝了尝,水质清冽,并无异味。
“好水!”他赞道,“此井深几何?堡内有几口类似的井?够堡中多少士卒之用?”
“此井深约十五丈,是建堡时耗费极大力气打通的,堡内有五口井,因为下面有条从东边往屈野河方向汇入的地下暗河,所以水源很充沛,足够全堡上千人饮用,还不会被夏贼从屈野河方向投毒。”张崇德语气中带着自豪,这些直接连通地下暗河的水井无疑是横阳堡能够长期坚守的重要信心来源.....毕竞在山地作战,谁也不想成为第二个马谡。
陆北顾也安心了许多。
实际上横阳堡因为地形的缘故,正面是没法展开多少兵力的,敌军哪怕是有千军万马,正面也只能摆开一百来人,故此单位宽度的防守压力其实不大。
在这种前提下,有了可靠的水源坚守待援就有了基础,横阳堡守军所缺乏的只是足够的守城器械,而沈括带来了不少胄案的工匠,只要麟州方面能够提供原材料,完全可以临时制作一批进行补充。巡视完毕,时近正午。
张崇德早已命人备好了饭食,恭敬地请陆北顾和郭恩等人前往堡中最大的窑洞就餐。
在黄土高原上,住窑洞其实是比住土坯房要舒服的,窑洞能利用黄土保温隔热特性实现冬暖夏凉效果,而土坯房则相反。
窑洞内陈设简陋,火炕占据了不小的面积,而室内正中则放着一张粗木桌,四周摆着几条长凳。很快,不少菜肴便端了上来。
居中一盆炖得烂熟的羊肉,只撒了粗盐与几味去膻的野葱、沙葱,原汁原味,香气扑鼻,旁边则是一大盘刚炙烤好的野兔肉,表皮焦黄,油脂滋滋作响,应是军士日常巡狩所得,另外还有几样山野时蔬,如凉拌的灰灰菜、清炒的苦苣,以及一大盆鸡汤,主食则是混了糜子面的烙饼。
“边塞苦寒,物资匮乏,拿不出什么么像样的东西招待陆御史。”
张崇德搓了搓手,有点不好意思。
但看着旁边营指挥使吞口水的样子,这显然是他们能拿出的最好的食材了,对于常年饮食粗粝的边军而言无疑于盛宴。
陆北顾笑道:“正好感受一下边塞风味。”
此言一出,陪同的三个营指挥使的脸上都露出了笑容,气氛顿时热络起来。
席间,张崇德等人你一言我一语,向陆北顾讲述戍边生活时发生的故事,尤其是与夏军交锋的战况。陆北顾认真倾听,不时询问细节。
一顿饱食后,一名年纪稍轻的营指挥使借着气氛,大着胆子对陆北顾拱手道:“陆御史,您是状元公,文曲星下凡,字肯定写得极好..……俺、俺们这些粗人,离家久了,想给家捎个信儿,就是自己不识字,能不能劳烦御史您代劳?”
他话未说完,周围其他军官也纷纷投来期盼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