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继祖也觉得事情有些棘手,这真就是“人在家中闲坐,瘟神不请自来”。
折继世脸色微变:“若真如此,此人用心可谓深沉,我折家扎根府州逾百年,虽对朝廷恭顺,但要说处处完全符合枢密院制定的条条框框,那是绝无可能....军中编制、赋税征收、与番部往来、乃至城防布置,细究起来,总能找出些可以被拿来大做文章的地方,以往朝廷睁只眼闭只眼,可若真被这陆北顾揪住不放,以此为借口非要留下来“整顿’,那便是不小的麻烦!”
“要不要?”
折克行的哥哥折克柔年纪也小,却是个狠角色,做了个手势。
“这种想法有都不要有!”
折继祖断然拒绝:“他是官家钦点的状元,还是负责巡查军务的监察御史,绝对不能在我们这出任何差池,明白吗?”
见几人都沉默了下来,折继祖也知道这事难办,杀又杀不得,赶也赶不走,留下来人家想要从府州挑错立功,又怎么么防得住呢?
折继祖想了想吩咐道:“克行勇武有余,但年纪小,心思单纯,应对这种长了八百个心眼子的文官恐怕力有未速...继世,你是府州通判,心思也更缜密些,从明日起,你便与克行一同,小心陪着陆北顾巡查。”
“他要去哪,看什么么,问什么么,你们都陪着,务必做到滴水不漏,既要尽地主之谊,让其挑不出礼数上的毛病,更要时刻留意其言行,揣摩其真实意图,尤其要防着他私下接触军中低级将领、地方胥吏,或是翻阅那些陈年旧档。”
“三哥放心,我明白其中利害。”
折继世肃然应道:“我定会与克行侄儿谨慎应对,绝不会让这陆北顾抓到把柄,只是若他执意要查问些敏感之事,我们该如何应对?”
“凡事预则立,你待会马上就去将近年来所有可能引起非议的文书、账目再梳理一遍,该补的补,该藏的藏,该烧的烧。”
折继祖说道:“至于军中那些不合规制的惯例,也让各营指挥使暂时收敛,其他事情的应对之策,原则上则是“坦诚相见,解释清楚....府州地处边陲,情势特殊,许多事与内地不同乃势所必然,只要不涉及根本,他问起,我们便据实以告,但务必强调此乃因地制宜、为保境安民不得已而为之,态度要诚恳,道理要讲透,若他胡搅蛮缠,我们也有理有据。”
他顿了顿,语气转冷:“当然,若他真不识趣,妄图凭一己之力动摇我折家根基,那我们折家在府州百年经营,也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只是眼下还是要以“陪好’、“稳住’为主。”
“明白了。”折继世重重颔首,“我这就去准备。”
望着折继世几人离开的身影,折继祖独自坐在议事厅内。
他原以为陆北顾是来代表麟州求援的,还想故作姿态拿捏对方一番,可没想到,看对方这意思,竟是来避战保命的,而且保命也就罢了,大概率还要拿折家开刀给自己挣些回朝后免受攻讦的功劳。“应付巡查这可比派援军还麻烦,真希望这瘟神是来求援的啊,若是如此,事情反倒简单多了...”念头在折继祖心头升起,随后他苦笑一声,摇了摇头。
翌日,清晨。
府州通判折继世和营指挥使折克行早早便已候在馆舍外。
“陆御史远来辛苦,折知州偶染微恙,未能亲迎,特命本官陪同御史巡查府州军务,但有垂询,必知无不言。”
“有劳。”
陆北顾依旧是那副令人捉摸不透的模样,微微颔首:“本官奉旨巡边,职责所在,便从城防与军械库开始吧。”
这一日,陆北顾果真细细巡查起来。
他并非走马观花,而是真的沉下心来,从府州城垣的垛口、马面、瓮城、敌楼,到军械库中弓弩的制式、箭矢的储备、甲胄的保养,乃至粮仓的储备、账目的记录,无不一一过问。
他问得极其细致,还上手去检查,有时甚至会让陪同的军需官和库吏额头冒汗。
折继世始终陪在一旁,脸上挂着笑容,心中却愈发惊疑。
这位年轻的御史,似乎完全忘了麟州的燃眉之急,反倒真像是特意来巡查的,一心扑在了府州各种军务上。
更让折继世不安的是,陆北顾并非挑刺,对于府州军备整饬做得好的地方也会微微颔首并且进行赞许,不过每当发现些许不合规制或疏漏之处,他并不当场发作斥责,只是默默从袖中取出那本随身携带的手劄,然后仔细记录下来。
折继世几次想开口解释,或试探其真实意图,都被陆北顾用其他问题轻轻挡了回去。
一天下来,那本手劄上已密密麻麻记了数页。
晚间,折继世匆匆赶往折继祖的“病榻”前禀报。
“大哥,这陆北@顾....着实让人摸不着头脑。”
折继世眉头紧锁,说道:“他今日竟真的一门心思巡查军务,找出的那些错漏,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若真被一本奏到朝廷,虽不至于动摇我折家根基,但也足够惹来麻烦,毕竟我折家镇守府州这多年,哪能事事完全合乎枢密院那些繁琐规矩?可他偏偏又不当场说破,只是记下,这反而更让人心下难安。”折继祖想了想,说道:“他这是在“立桩’。”
“立桩?”
“嗯。”
折继祖肯定道:“他这是先示之以威,显其监察之权,他细细找出这些错漏记下,便如同在我折家周围立下了一根根木桩,这些木桩单看无甚要紧,但他手握此劄,便等于握住了将这些木桩瞬间连成牢笼的可能....咻..他是要让我们明白,他有能力也有权力给折家找不痛快,麟州之围他或许一时无力解决,但在府州他却能让我们如坐针毡。”
他顿了顿,语气凝重:“无论如何,不能让他这般从容“立桩’,明日若他再找出错处,能当场弥补的即刻弥补,无法立刻解决的也要给出合理解释,不能让他再轻易往那手劄上添一笔。”
“是,大哥。”
折继世肃然应道,随后又问:“可他这做究竟目的是什么么?”
“这人的目的究竟为何,我现在其实也不太能拿的准了。”
折继祖蹙眉道:“不过无论如何,这尊瘟神,咱们折家得尽快送....再观察一日,接下来若是有条件把他送走,便不要让他继续待在府州,给咱们找麻烦了。”
然而,陆北顾接下来的行动,再次出乎他们的意料。
陆北顾依旧故我,巡查范围甚至扩大到府州基于长城建立的烽燧体系和黄河岸边的哨所,依旧细致入微,但却不再记录。
折继世和折克行一左一右,陪着小心,却始终无法从陆北顾那平静无波的表情窥探出其真实意图。这让原本想以逸待劳、拿捏姿态的折继祖终于坐不住了。
他意识到,再让陆北顾这巡查下去,他又不去正式谈,那折家会越来越被动。
陆北顾等人抵达府州的第三日晚间,折继祖不再“病”了,他直接派人前往馆舍,正式邀请陆北顾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