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刘穿着带跟的鞋子个头已经算高的了,只不过楔形文字实在太小,离得太远根本看不清。
“算了,不跟他们抢了,反正也看不懂。”她牵着丈夫的手往前走,很快就发现自己感兴趣的所在。
“刘东东诶!这得挤一下了,帮我拍个照。”
小刘说的是一只玻璃展柜中的黑猫,她所认为的黑猫,跟家里养的东东颇像。
“这跟刘东东差着辈分儿呢。”路宽指着底座下的英文说明,“人家是猫仙,代表猫的女神,叫贝斯特。”
“你看它昂首端坐的样子,是不是有种神圣的威严?在古埃及,贝斯特女神最初是凶猛的狮神,象征着保护,后来逐渐演变为猫神,代表家庭、丰产和守护。人们相信她能驱邪避灾。”
刘伊妃凑近玻璃柜,仔细端详着这尊历经数千年依然栩栩如生的青铜猫像,眼中闪着光:“原来是女神啊!怪不得这么神气,不过我觉得还是我们家东东更可爱一点。”
“主要她还戴鼻环,哈哈!”
她看着自己的合照:“所以这位猫猫女神是怎么被抢来的呢?”
路老板猜测:“无非还是一帮弗林德斯·皮特里这样的英国探险家、考古学家,打着科考的名义巧取豪夺罢。”
几人一路又经过了太阳神拉的圣甲虫、阿蒙涅姆赫特三世狮身人面像,“这个比吉萨那个小很多,但从尼罗河畔直接请来了伦敦。”
小刘啧啧:“埃及的狮身人面像变成英国人的看门小猫了,也许他很想念老家的阳光吧?虽然没有生命,但看着也怪可怜的。”
路宽微笑道:“感慨早了,等我们逛到中国馆你会有更多表演体悟素材的。”
从埃及馆穿过拱门就是古希腊罗马馆,因为展品体积都较大空间豁然开朗,阳光透过高窗洒在帕特农神庙的大理石雕塑上,气氛却陡然变得肃穆。
“这个我以前到希腊旅游的时候见过。”刘伊妃仰头看着那些直接从神庙墙壁上切割下来的浮雕,上面还残留着暴力的凿痕。
“雅典卫城的博物馆里有它们的复制品,我记得很清楚,那个希腊的讲解员老大爷看着都要哭了。”
这是英国伯爵埃尔金趁着希腊被奥斯曼土耳其统治,用一份语焉不详的许可,硬生生把人家神庙的浮雕凿下来运回的宝物。
美其名曰保护,实则和强盗拆了别人家的门楼当柴火没什么区别,希腊独立后讨要了几十年,这边永远是一句“我们保管得更好”。
路宽笑了笑没有多说什么,盖因博物馆就是一个巨大的犯罪现场,每一件稍有历史的文物,背后都是它们的母国苦苦追索数十年而不得的辛酸。
包括中国。
他们并未久留,走上二层,特意去寻找了著名的复活节岛摩艾石像。
那尊巨大的玄武岩石像背对着入口,孤零零地矗立在展厅一角,巨大的背影在射灯下投出长长的阴影,散发出一种难以言说的孤寂与哀伤。简介牌上简短地写着它于1868年被英国皇家海军“托帕斯”号带回保护。
没有激烈的争夺,没有复杂的条约,只有面对坚船利炮的无声妥协。
还有尼日利亚的贝宁青铜器,这些制作于13至16世纪的精致青铜浮雕与雕像,是贝宁王国宫廷艺术的巅峰,在1897年,英国发动“贝宁惩罚远征”,武力攻陷并焚毁贝宁城后,作为赤裸裸的战利品被劫掠至英国;
亚述帝国的猎狮浮雕,来自伊拉克北部,这些描绘亚述巴尼拔王猎狮场景的巨石浮雕,气势恢宏,是古代两河流域艺术的瑰宝,由英国考古学家奥斯汀发掘并运回。
这些来自世界不同角落的珍宝,共同构成了一幅由殖民权力书写的“全球文明”图景,每一件都标注着其原生地的坐标,也烙印着一段被剥离故土的记忆。
带着这份愈发清晰的历史感知,他们终于来到了此行的终点中国馆。
刘伊妃站在门前,看着里面熙熙攘攘的人群苦笑:“我都不敢进去了,感觉会很郁闷的,看着这么多好东西被英国人囚禁在这里。”
“落后是这样的,走吧,今天我们也吃一吃‘忆苦思甜’饭。”
身边有一个亚裔面孔的年轻男子走过,不知道是不是听了小刘的这句话有些不同意见,只是看到这对情侣的仪表姿态、以及身边黑衣阿飞的气势,瘪了瘪嘴欲言又止。
小情侣步入中国馆,空气仿佛都比其他展厅更沉凝几分。
从商周的青铜重器到汉代的陶俑模型,再到唐三彩和明清瓷器,中华文明数千年的流光溢彩在此汇聚,却因脱离了原生语境而显得沉默而疏离。
刘伊妃在一组唐代三彩胡人俑前停下。那些骆驼和深目高鼻的胡人形象栩栩如生,色彩斑斓。
“这些也是被抢来的吗?”她小声问。
“不全是。”路宽摇摇头,声音平和地解释,“很多是通过贸易或外交途径流出,清末民初时因政局动荡、古董市场混乱,被各国收藏家和大博物馆低价购得。但本质上,仍是国力衰微时,文明珍宝的流失。”
他们走到易县三彩罗汉像前。
那尊等身大小的罗汉静坐于展柜中,面容悲悯安详,釉色在灯光下流淌着千年时光的润泽。
周围是各国游客嘈杂的脚步声和议论声,与佛像的静谧形成了奇异对比。
刘伊妃静静凝视着罗汉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心中莫名涌上了“他在这里,会不会觉得吵?”的念头。
接着,他们看到了来自敦煌莫高窟的壁画残片和绢画。尽管只是方寸之间,但那飞天的飘逸、佛陀的庄严,依然震撼人心。
关于这些敦煌文物瑰宝流失的过往,在国内基本已经广为人知了——
1907年,英籍探险家斯坦因在第二次中亚探险期间抵达敦煌,他利用看守莫高窟的王道士对经文宗教价值的敬畏以及对西方“探险”目的的不甚了解,通过200两左右的捐助,从藏经洞中换取了数量巨大的经卷、写本和绢画,总计约数万件。
如同此前路宽所说,小刘没有了之前看古埃及猫神时的雀跃轻松,不疾不徐地一件件地看过去,沉默不语。
一直来到了堪称大英博物馆镇馆之宝之一的《女史箴图》处,画作被精心安置在独立的低光恒温展柜中,需要俯身细看才能领略其千年之前的笔触风华。
刘伊妃屏息凝神,隔着玻璃凝视那流畅如春蚕吐丝的线条和典雅含蓄的色彩,希望借此领略《太平书》第二季的汉风意蕴。
路宽站在她身侧,声音平静:“故宫博物院里也有一幅临摹得次一些的,我关注过这种技法。”
“这叫‘高古游丝描’,”他手指虚点,引导着她的视线,“笔法连绵不断,匀细悠长,恰到好处地表现出衣袂的飘逸和人物的动感。顾恺之提出‘传神写照,正在阿堵中’,强调眼神是人物灵魂的窗口。你细看这些仕女的眼神,内敛而充满故事感,这是真正的‘以形写神’。”
“艺术都是相通的,这就好比演员的表演,其实也是自己在作画,形神如何表达?此处可见一斑。”
他顿了顿继续道:“这幅画的意义远不止艺术技巧的巅峰。它是中国现存最早的绢本人物画之一,是卷轴画形式的奠基之作。更重要的是,它将儒家对女性的道德规训,用极具美感和叙事性的画面呈现出来,影响了后世一千多年的中国人物画创作。”
“只可惜。”路老板摇头,语调略有痛惜:“这样的国之瑰宝在这里并未得到应有的珍视。早年博物馆为了便于西方模式的展览,竟然听信日苯画家的建议将其裁切成三段,裱在木板上。”
“这种粗暴的处理方式对绢本造成了永久性的损伤。虽然后期尽力修复,但裂痕和掉粉的痕迹依然可见,这不仅是物理上的破坏,更是对画作气韵和完整叙事性的割裂。”
“就像一部完美的电影被外行瞎剪八剪,配乐配音镜头构图全部黯然失色,不复风采。”
突然一个略带不满的声音用流利的英语插了进来,带着一种学术上的优越感:
“对不起先生,你和这位女士从进门开始的言论,恕我直言,颇有偏颇之处。”
两人回头,正是刚才在门口欲言又止的亚裔年轻人,只不过两人适才都没注意到他。
后者胸前挂着显眼的工作牌,声音带着一丝刻意营造的权威感,仿佛在进行一场公开的讲解。
周围的游客,包括一些激动地认出了路宽和刘伊妃的中国留学生,都好奇地围拢过来,想听听这位博物馆工作人员要说什么。
“我是朱利安·庄(JulianZhuang)。”他朗声自我介绍,目光扫过渐渐聚拢的人群,带着几分骄矜。
“我的家族经营艺术品收藏与投资,我本人业于牛津大学东方研究系,是现任馆长的学生,也兼职大英博物馆亚洲部中国书画的助理策展人。”
他倒觉得没有必要上来就介绍自己的家世,而是特意强调了自己的学术背景,显然很享受这种在众人面前“以正视听”的感觉。
只不过目光再次扫过路宽和刘伊妃时,似乎从周围一些华人游客兴奋的低语和举起的手机中察觉到了什么,语气略带惊讶地挑挑眉:“看样子……二位似乎是知名人士?”
路宽淡然一笑,也不管他是真认不得、还是假认不得:“算不上,不过我很好奇你既然听得懂中文,为什么偏要用英语与我们交谈?你是哪里人?”
朱利安·庄微微一怔,长着青春痘的脸上浮现出一种混合着优越感和疏离的神情,继续用英语回答:“我听得懂中文,但我不大会讲,我是香江人,拥有英国国籍。”
几乎难以遮掩的,这位牛津高材生的慕洋自豪和满足感已经像狐臭一样溢出了。
“这与我们讨论的话题无关,”他迅速将话题拉回,语气重新变得强硬,“也许你在你的领域很有名,但我必须纠正你关于这幅画以及本馆收藏理念的错误认知!”
围观的人群中响起一阵轻微的骚动,显然,这场辩论的火药味开始浓了起来。
朱利安·庄开始了他的论述,内容与之前类似,强调博物馆的“保护功绩”和“全人类共享”的理念。
只不过在路老板听来,更显得像是为殖民历史辩护的陈词滥调。
“你这番普世价值的高论听起来冠冕堂皇,却巧妙地回避了最根本的问题,关于权力与掠夺的历史原罪。”
“请你诚实地告诉在场的每一位游客。”路宽的手指向《女史箴图》,“这幅画,以及这间展厅里无数来自中国、希腊、埃及、非洲的珍宝,它们来到这里的首要原因,究竟是你所说的‘无私保护’,还是伴随着枪炮、条约和不平等交易的赤裸裸的掠夺?”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让整个区域瞬间安静下来。
今天在场有来自不同国家的游客,甚至有不小比例的亚裔人群,此刻颇为感同身受。
“你熟练地用西方的话语体系为这段不光彩的历史镀金。但我想请问,作为一名血管里流淌着华夏血液的华人,当你面对这些被迫远离故土、承载着母国文明记忆的瑰宝时,你内心深处,可曾有过一丝一毫对于它们真正归属的思考?可曾有过一丝一毫对于其来源国人民情感创伤的共情?”
这番话如同匕首,直接刺向朱利安·庄身份认同中最矛盾、最可能不堪一击的部分。
朱利安·庄的脸瞬间涨红,路宽的质问像一把尖刀,剥开了他精心维护的学术外衣,直刺内心最不愿面对的身份焦虑。
他强作镇定,试图用学术话语反击,声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我是英……你……你这是狭隘的民族主义情绪!是历史虚无主义!”
“你只看到所谓的掠夺,却故意忽略了一个关键问题!”他提高了音量,试图争取围观者的认同。
“如果没有被带到像大英博物馆这样具备专业保护能力的地方,这些脆弱的艺术品,在它们原生的、充满动荡和政治风波的环境里,能否完好地保存到今天都是一个巨大的问号!在你的国家有多少文物毁于战乱和……所有人都清楚的那些岁月!”
他自以为抛出了一个杀手锏,暗示这些文物若留在中国,可能在历次风波中遭受毁灭,周围一些不明就里的西方游客闻言,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
然而路宽的反应比他预想的更快、更锋利,并没有陷入关于“如果”的假设性辩论,而是立刻抓住了对方逻辑中的致命漏洞,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凛然:
“荒谬!你不看看这些文物被巧取豪夺走的时间?”
“就像这副《女史箴图》,是大英博物馆花了25镑从1860年在圆明园抢劫的英国军官手里购得。”
“按照你的逻辑,强盗闯进别人家里,抢走了传家宝,然后对着家徒四壁、一时无力保护自家财产的原主人说:‘看,如果我现在不抢走,这东西在你家迟早被打烂!’——这就是你所谓的‘保护’?这就是你在牛津学来的、倒果为因的强盗逻辑?”
“文物在原属地的保护,是每个国家和民族自己的责任和权利!你所说的不过是把自己美化成救世主!是在为殖民掠夺披上文明使命的遮羞布,其心可诛!”
“说得好!”
“汉奸!二狗子!”
“你真有脸就别用庄这个姓!慕洋犬!”
人群中爆发出几声清晰的怒斥,来自几位华人留学生和游客。
他们情绪激动,对朱利安·庄怒目而视,这也引发了更多人的共鸣,各个国家语言的指责声低低地响起,场面一度有些混乱。
朱利安·庄在众人鄙夷的目光和唾骂声中有些慌了神,恼羞成怒之下,脸上的青春痘都跳动地更加显眼。
其实他还真不是真不是什么慕洋犬,纯粹是对自己身体里流的血液没有认同,于是试图用家世来挽回颜面。
不装了,我摊牌了!
牛津大学高材生的语气变得尖刻而炫耀:
“无礼!粗俗!我是李家成先生的侄孙!我们家族为香江、为英中文化交流做出过贡献!我接受的是最正统的英式精英教育,我懂得什么是真正的文明和普世价值!”
他转向路宽,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怜悯和讽刺:“很可惜,但也庆幸,以你——或者说,以贵国目前在国际上的话语权,你的这些偏激言论,根本不会被主流世界所接纳和重视!你的声音,注定只会是一小撮人的自我感动,误导不了更多人!”
刘伊妃听得哑然失笑,无知者无畏,她好久都没看到过在洗衣机面前这么“理直气壮”的年轻人了。
路老板反而对他感兴趣起来,眯着眼好奇道:“你说的李家成,是香江首富、亚洲首富李老板吗?”
这句看似随意的问话,让本名“庄宸轩”的假洋鬼子脸上瞬间绽放出难以抑制的得意。
他显然误解了路宽的意图,以为对方是被“李家成”这个名字震慑住了,语气中的优越感几乎要满溢出来:
“当然!全世界只有一个华人首富!”他微微扬起下巴,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矜持与炫耀,“正式介绍一下,我是庄宸轩。家祖父是庄静庵老先生,李先生的舅舅兼岳丈。按辈分,我称李先生一声姑爷爷。”
他这番自我介绍,刻意突出了家族与李家成的亲密关系,言语间透露出顶级豪门的底蕴。
本来想通过学术水平直接碾压,没想到这个看起来衣着光鲜亮丽、身边美人在怀的中国男子这么胡搅蛮缠,各种诡辩!
还煽动起一群刁民平民谩骂自己,简直可恶!
也怪不得庄宸轩不认得这位内地首富,他从出生起就一直在英国生活学习,鲜少返回香江,一头扎在书画艺术品的研究中。
直到今年毕业出了校园才逐渐为家族打理艺术投资和收藏的生意,算是开始“闻一闻窗外事”,但对一向不大看得上的北面穷亲戚,可谓了解乏乏。
至于他所说的祖父庄静庵,也即陪着李家成起家的发妻庄明月的父亲,在黄瓜起家初期给过他极大帮助。
路宽和老婆小刘对视了一眼,颇有意趣地挑了挑眉。
没想到蹦出个假洋鬼子还跟“现任”华人首富有关呢!
当然,如果不是胡润因为担心被“下黑手”,去年刻意忽略了他的某些产业没有纳入统计,这个华人首富的位置转瞬就要易主。
庄宸轩带着一种近乎施舍般的宽容看着路宽,继续说道:“所以,我很理解你基于自身立场的观点。但或许正是因为你长期局限于内地市场,对国际通行的文化遗产保护理念和跨国博物馆运营的复杂性,缺乏更广阔的视野……”
刘伊妃在一旁听得好笑,心道这位在真佛面前卖弄财富逼格,还觉得自己见识高人一等呢。
她看了眼老公,后者脸上依旧挂着那副让人捉摸不透的淡然笑容,既没有反驳,也没有接话,只是轻轻“哦”了一声,仿佛听到了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这种深不见底的平静,反而让庄宸轩精心营造的优越感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显得有些可笑。
路老板微笑看着李黄瓜的“大殖子”:“被你这么一提醒,倒是突然有些关于‘强盗博物馆’的电影灵感了。”
“如果真的能够成行,我看还得在片尾特意鸣谢你呢。”
这句带着刺却依旧优雅的回应,让周围的华人留学生和熟悉内情的游客忍不住哄笑和议论。
“好了,不要装模作样了。”他扫了一眼看热闹的众人依旧有些鄙夷地看着自己,忍不住提高了音量:“请这位先生因为刚刚的言论对大英博物馆正式道歉,否则我要请你离开这里了。”
他似乎对面前这位名姓的兴趣全无,面色愈发阴沉:“先生,你已经造成了中国馆的拥堵,如果再不离开我要请保……”
“请让一让!”
就在此时,因为人群聚集闻讯赶来查看情况的大英博物馆馆长尼尔·麦克格瑞格,正好分开人群走了进来。
他一眼就看到了被围在中间的那对中国夫妻——
他们的气质太过出众,男子沉稳如山岳的气场与少女灵动的风姿交织在一起,如同古典油画中精心构图的中心人物。
此前他们刚在福克斯举办的酒会上刚见过一面。
尼尔和脸色疑惑的庄宸轩略微点了点头,快步上前热情伸手:
“路!Crystal!真是意外的惊喜!欢迎来到大英博物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