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扬州府衙,同知厅内堂。
程东垂手侍立,额头渗着冷汗。
他事无巨细地将揽月舫的冲突、桑承泽的跋扈、蒋方正的介入以及最终和解的经过一五一十地禀报给了薛淮。
堂内除了坐在案后的薛淮,还有本府通判章时和推官郝时方,这两人如今已是薛淮的左膀右臂。
薛淮听完之后并未表现出明显的怒意,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只是平静地问道:“乔文轩等人伤势如何?”
程东只觉喉头有些发紧,连忙回道:“回大人,都是皮外伤,看着吓人,养些时日便好。”
“嗯。”
薛淮淡淡应了一声,不复多言。
章时见状便沉声道:“程巡检,因为伤者没有大碍,你便当着乔家兄弟的面,擅自允许两边事主私下解决?”
他在仪真知县的位置上苦熬八年有余,并非不懂人情世故,亦知对于程东来说,蒋方正总督独子的身份过于强大,他一时不敢硬抗也很正常。
然而这不是他完全被人牵着鼻子走的理由。
斗殴事件发生在城内,程东无论如何都应该先请示薛淮,而且这件事后续很可能造成极为恶劣的影响。
乔家乃本地大族,乔望山如今是盐业协会会首,无论是在盐政改革还是扬州新政上,乔家对薛淮的支持力度都非常大。
这个时候乔家被人公然欺上门,府衙却不管不问,这会让广大盐商和百姓如何看待薛淮?
薛淮沉默不代表他内心没有怒意,章时清楚自己必须要给程东一个解释的机会。
此刻程东深深低着头,愧然道:“那蒋方正言语之间以漕运大局相胁,又暗示卑职若执意将桑承泽带回府衙,恐激起盐漕两行更大波澜,累及淮扬安定。揽月舫管事武定承认是乔家人先动的手,桑承泽等人反成了自卫有理。卑职权衡再三,唯恐处置失当,反为厅尊引来朝堂攻讦,亦怕激化事端令乔家陷入困境,故才一时糊涂妄图息事宁人,从而铸成大错。卑职无能,请厅尊大人降罪!”
章时看向薛淮,主动请缨道:“厅尊,桑承泽一行还在城内滞留,下官愿亲率差役连夜将他带回府衙。”
“不急。”
薛淮抬眼看向程东道:“程巡检,你先退下罢,此事等本官斟酌之后再做决定。”
程东小心翼翼地说道:“是,卑职告退。”
待其离去之后,薛淮望向章郝二人道:“你们对漕帮有多少了解?”
章时的神情略显凝重,当先开口道:“回厅尊,漕帮迄今已有近百年历史,从最初的零散单帮,到如今已经成为运河沿岸的第一大帮。他们依附于漕运衙门,掌握运河运输命脉,在沿岸各地颇有影响力,不过一直都受到朝廷的严密管控,并未闹出过什么乱子。”
郝时方亦补充道:“是的,厅尊,漕帮实力雄厚不假,但在……在蒋总督的严格限制之下,漕帮在漕粮协运等要紧事上出力不小,朝廷也知道这一点,因此才会默许他们的存在。倘若漕帮敢撂挑子或者以下犯上,朝廷绝对不会容忍。”
薛淮端起茶盏饮了一口,缓缓道:“所以这就是桑承泽肆无忌惮的底气所在?”
章郝二人对视一眼,不由得都陷入沉默。
桑承泽的确嚣张跋扈,但这件事明面上只是一场权贵子弟的意气争斗,而且还是乔家人先动手,无论大燕律中哪一条都无法裁定漕帮众人犯下大罪。
以漕帮对大燕社稷安稳的贡献,以及漕运衙门可以预见的偏袒,桑承泽在自卫前提下打伤十几个人委实不算大事,薛淮若是强行缉拿重判,多半会引起朝堂之上的反扑。
届时一项“破坏漕运稳定”的罪名扣下来,以薛淮如今不算深厚的根基恐怕难以承担。
然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话,乔家的脸面又如何找回来?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这桩发生在瘦西湖上的殴斗事件绝对瞒不住,再加上漕帮在民间的势力非常雄厚,几万张嘴宣扬起来,要不了多久便会让世人知道薛淮的清正之名有不少水分。
郝时方想清楚这些问题,诚恳地说道:“厅尊,依下官拙见,此事若想解决还是得着眼于那位总督公子。”
章时皱眉道:“蒋方正这次显然是来者不善。”
“没错。”
郝时方点头道:“从程巡检所言来看,桑承泽今日出现在揽月舫并非巧合,他肯定是提前得知乔文轩在画舫内宴请好友,而且他选择乔文轩这个目标,说明他对乔家的情况摸得一清二楚,知道乔文轩年纪最小经不起撩拨。此外,蒋方正露面的时机也极其凑巧,这件事肯定是他们有意为之,只不过……下官实在想不明白蒋方正为何要这样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