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淮言简意赅地说道:“割肉放血。”
桑承泽听懂了这四个字背后的残酷,不由得陷入沉默。
其实他心里清楚,漕帮尾大不掉乃是事实,所谓百万漕工衣食所系,漕帮只要一天不逾越界线,朝廷就不会大动干戈,但是这不代表庙堂诸公看不见其中的隐患,只不过因为漕帮是漕运的根基所在,没人敢轻易触碰这个盖子。
漕帮若想平稳安享下一个百年,最好的策略就是主动清理自身的坏疮,然而这件事的难度不言而喻,光是想想就能让桑承泽头皮发麻。
桑承泽不禁叹道:“薛大人,请恕草民不恭,就算家父有这样的想法,这件事也很难办成。”
薛淮颔首道:“我明白,所以我没有想过改变令尊根深蒂固的思想。”
话题又绕了回来。
桑承泽心中泛起一抹热切。
虽说现实很残酷,但是如果他能做成父辈都做不到的壮举,将来大江南北还有谁敢说他桑三少是个混不吝的废物点心?
薛淮知道他已经意动,顺势说道:“从我入仕那一天开始,我便坚信事在人为,去年面对那些贪官污吏和本地豪族,我亦从未动摇过。而你虽然不是官场中人,但你也可以找到自己活着的意义,比如让百年漕帮在你手中焕发新生,让千百年后依然有人在传扬你的事迹,你觉得这样够不够威武霸气?”
桑承泽情不自禁地咽下一口唾沫。
他眼前浮现薛淮描绘的画卷,成千上万的漕帮帮众欢呼着他的名字,他成为父亲一般的大人物——不,如果他真能带着漕帮焕发新生,届时他肯定比父亲的地位更高,就连官老爷们也不敢稍有轻慢。
“那……草民该如何做呢?”
不知不觉间,桑承泽已经对薛淮产生一定的信任,毕竟在他看来,对方身为官场新贵,委实没有必要戏耍或者哄骗他一个纨绔子弟,这样没有任何意义。
薛淮不疾不徐地说道:“漕帮必须要做出改变,从一个崇尚打打杀杀的江湖帮派,变成一个能够提供专业服务、类似商号一样的组织。你们可以利用遍布运河的码头、人手和影响力,为商户和百姓提供更安全、更便捷和更规范的各种服务,从中收取合理的费用,而不是习惯于敲诈勒索欺行霸市。简单来说,融入将来新的秩序,而不是被秩序淘汰。”
桑承泽听得似懂非懂,以他目前的见识和能力,想要在短时间领悟薛淮的谋划,这显然比较难。
薛淮亦知这一点,微笑道:“饭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你若真有心做出一番事业,倒也不必急于一时,而且我可以帮你在漕帮内部逐步获得更多的话语权。”
桑承泽深吸一口气,起身道:“多谢大人提携!”
薛淮点点头,又道:“不过在此之前,你要帮我办三件事,让我看见你的诚心。”
桑承泽道:“大人请说。”
“第一,你那位好大哥这次唆使你来扬州闹事,绝非是为了给漕帮争利,更不可能是调解盐漕之争,所以你要想办法帮我弄清楚他真正的目的。”
“第二,你亲自去一趟乔家,当众向乔望山赔礼致歉,只要能取得乔老的谅解,那三百大板我便暂且给你记下。”
“第三,在我没有明确向你传达指令之前,你不能轻举妄动,先老老实实地学会我教给你的东西。”
薛淮一条条说完,桑承泽始终没有插话,最后他才微微垂首道:“草民记下了。”
“那就这样吧。”
薛淮站起身来,淡然道:“我会让人给你换个干净的牢房,想来令尊这会已经知道你的事情,多半会去求漕运衙门居中调停,等淮安那边的人来了,我再把你放出去。”
“多谢大人。”
桑承泽心知肚明,薛淮做出这样的安排并非是惧于漕衙那边的压力,而是因为今日这场谈话,确切来说是因为他桑承泽的决定。
这让他在感佩之余又生出一个不合时宜的念头,迟疑片刻后,他鼓起勇气问道:“薛大人,您就不担心草民离开府衙便反悔?”
“你倒是够坦诚。”
薛淮看着这个和他同龄的纨绔子弟,笑道:“你反悔又如何?最多只是让我浪费了一点时间而已,于我可有半分损失?我先前和你说的那些不算隐秘,即便你一字不漏地告诉令尊亦无妨。”
桑承泽一愣。
薛淮抬手轻拍他的肩头,悠悠道:“你是想做这世上无数个废物点心中的一员,还是想做那个独一无二的桑承泽,决定权在你自己手中。我的选择有很多,而你……此生改变命运的机会只有这一次。”
说完便迈步离开,江胜等人随即跟上。
桑承泽怔怔地站在原地,一直到薛淮的身影已经消失很久,他才仿佛回过神来一般,朝着门外深深一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