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他心里清楚,薛淮上任这一年多来可谓政绩斐然,查办两淮盐案、肃清官场风气、治罪不法豪族、推行民生新政,这一桩桩一件件都有据可查。
大燕一百七十余名知府,有几人能做到薛淮这样的政绩?更不必说漕河淤泥属于顽疾,漕衙若是用此事问责薛淮,属实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宋义自然明白此节,所以他没有继续追究,而是沉声道:“部堂对此段航道忧心忡忡,特命本官南下督办。如今四月已至,汛期将临水流更急,航道淤塞之患只会加剧。薛大人,扬州府衙需即刻拿出切实可行之方案,务必在六月汛期真正到来之前,将此两处咽喉要道彻底疏通并且加固堤防,确保航道顺畅,绝不能再出事故。此乃漕衙督办之命,亦是确保今年漕运大局之关键,扬州府衙可能担此重任?”
堂内气氛骤然凝滞。
宋义终于图穷匕见,这番话明面上挑不出任何问题,漕河疏浚乃漕衙权属,地方官府确有协力承担之责。但是疏通航道需要大量人力物力,而且最多只有两个月的时间,薛淮就算有通天之能,也做不到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征发民夫完成漕衙的任务。
他若推脱不应,宋义便可顺势参他一本。
薛淮并未立刻回答。
他缓缓端起自己面前的茶盏,轻轻吹了吹浮沫,啜饮了一口,继而徐徐道:“宋参政忧心漕运,雷厉风行,下官感佩。扬州段航道淤塞之患,确为心腹大患。下官虽才疏学浅,亦知此乃职责所在,不敢有丝毫懈怠。宋参政所命,确保六月汛期航道畅通无阻一事,扬州府衙责无旁贷!”
这一刻宋义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
他设想过薛淮的各种应对,却没料到对方一口应承下来,难道他不知这是一个根本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在宋义肃然的审视中,薛淮继续说道:“下官之所以应承,并非狂妄自负,而是扬州府衙已于去岁夏天便开始着手准备,盖因下官深知此段河道之要害,更知拖延之害。如今扬州新政开源节流,府库略有积蓄,便优先投入于此。”
宋义难以置信地说道:“薛大人,兹事体大,可不能妄言。”
薛淮坦然道:“参政面前,下官岂敢胡言乱语?来人,请章通判来。”
外面响起书吏的声音:“是,厅尊。”
约莫半刻钟之后,府衙通判章时带着卷宗来到二堂。
“宋参政,章大人今年开年才擢为府衙通判,此前他一直担任仪真知县,主要负责漕河疏浚一事,现在便由他为参政陈述详情。”
薛淮和章时对视一眼,不约而同想起去年在江堤上的那一幕。
那时他对章时说,只要仪真县能够初步解决水患,他就保证章时能够离开坐了八年的冷板凳,而章时不负所望,交给他一份几近完美的答卷。
在宋义神情复杂的注视中,章时摊开卷宗,沉稳有力地讲述着。
从去年五月开始,薛淮便调集府衙工房老吏和经验丰富的河工,会同仪真县官吏,在章时的带领下对容易淤塞的航道进行数次勘测,精准绘制淤塞点、沙洲位置、堤岸薄弱处,并预估工程量,相关图册和文书已完备存档。
与此同时,薛淮和前任知府谭明光从库房中扣出一笔银子,提前采买和储备部分疏浚所需之物,如木桩、竹笼、草袋、石料等等。然后在去年秋冬农闲之时,通过以工代赈逐段疏浚漕河并开挖引流渠。
当时两淮盐案已经查办,府衙库房的银子还算充裕,再加上本地乡贤商户在乔沈两家的带领下,自愿捐助银钱并且雇佣力工参与河道疏浚,这项工程进行得非常顺利。
章时的声音不断响起,宋义的心情变得很是难堪。
他本以为自己抛出那个难题后,薛淮不说惊慌失措,至少也会陷入纠结,谁知对方悄无声息地做了那么多事情,而且还是在那些耀眼政绩之外,就好像这是他身为父母官应尽的职责,没有任何必要拿出来夸耀,以至于他在呈递朝廷的述职奏章里完全没有提及。
待章时介绍完情况,薛淮再度看向宋义,正色道:“宋参政今日所命之工务,正是我扬州府衙当前头等要务之一,各项准备已持续大半年。如今既得宋参政亲临督责,扬州府衙上下更当竭尽全力,保证在汛期来临之时,运河航道畅通,参政亦可随时巡查督导。”
宋义没有失态,只是端着茶盏的手指微微用力,看着对面年轻官员从容的神情,这一刻他忽然体会到当初许观澜的挫败和无奈。
好在他和许观澜不尽相同,至少他没有做过那种危害朝廷根基的蠢事。
一念及此,宋义面上浮现一抹略显勉强的笑容,感叹道:“薛大人深谋远虑勤勉王事,真令本官刮目相看。”
薛淮亦端起茶盏,微微一笑,不紧不慢地说道:“参政谬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