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茂则朝殿外略一示意,陈俊立时捧盘而入,奉上盘箸:「启禀官家,此乃吴记川饭进献之肴:卤味拼盘。「
赵祯望向盘中酱色油亮的菜肴,卤味他自然吃过,但酱色如此深浓的卤味,却是头一回见。观之便知滋味浓郁,引人口齿生津。
他举筷夹起一片卤藕送入口中。
「咔嚓!」
藕片仍保留著脆感,卤汁的咸香醇厚与繁复的香气交织,霎时充盈齿颊,竟是越嚼越香。
妙哉!
赵祯展颜而笑:「此庖手艺委实不俗,虽只是寻常卤味,滋味却较尚食所制更为丰富。此菜竟非吴记招牌,却不知其招牌菜为何?」
张茂则已了解过吴记的详情,立时答道:「听闻该店时常推陈出新,招牌菜随时令而变,每逢节假,还会推出与节日相关的美食。「
说到这,他取出李宪带回来的食单,翻开后呈于官家眼前:「这是吴记的食单,请官家御览。」
赵祯夹菜的手不停,抬眼扫过食单,不禁一怔,定睛细瞧,竟全是些前所未闻的菜名!
他兴致顿生,好奇询问:「这些菜,莫非皆如这卤味一般好滋味?」
「奴婢不知。听闻欧阳学士是吴记常客,曾亲题匾额相赠,想来应是不差。」
「竟有此事?」
赵祯兴致更浓。竟能让欧阳永叔这个老饕亲题匾额相赠,怕不是尝到了人间至味。
当即做出决断:「那便宣召此人入宫罢。」
「奴婢正欲禀明此事——」
张茂则遂将李宪所言细细禀明,末了,说道:「奴婢于庖厨之道实属外行,只是这番言论听著像是推逶之词。这般恃才傲物,倒是有些不识好歹了。「
这并非他的真实想法,他的想法也不重要,一切取决于官家的态度。
「推逶之意或有,但要说全然不实,倒也未必。便以尚食局的御厨为例,入宫多年,厨艺未见精进,菜品亦少新意,可见此论确有几分道理—」
赵祯忽然住口不言,只一味吃菜。
张茂则默立一旁,静候圣裁。
一份卤味拼盘本就不多,准确地说,原本挺多的,但送至官家桌上时,便不剩多少了。
赵祯频频动筷,不多时,盘中佳著竟已见底。
他意犹未尽地搁下竹箸,终于开口:「若朕准其旬休、节假出宫,依你之见,彼可愿应召?」
「官家,此事不合宫规,朝臣恐有非议——」
话音未落,报时的钟磬之声杳杳传来,回荡宫阙。
开宴吉时已至。
张茂则当即侍奉圣驾移銮都亭驿。
都亭驿外,赴宴百官早已肃立恭候。
今日与宴者,除服紫重臣,尚有馆阁名士,以及朝野瞩目的贤才俊彦如王安石者。
君臣入殿落座。
较之赐酺首日,百官宴的规模要小得多,与会者皆为皇帝倚重的股肱之臣和有识之土,既有庆贺之意,也是君臣联络情谊的场合,氛围相对轻松,不似昨日那般正式。
宴会中「上多作诗,赐令属和,及别为劝酒诗。」君主作诗以赐臣僚、群臣附和以献皇帝的做法已发展成为一种定制。
酒过三巡,赵祯忽道:「适才吴记进献一肴,滋味甚美。朕本欲与诸卿共享,孰料吃得兴起,不知不觉间,竟已食尽。」
群臣立时恭维:「陛下垂念臣等,此心已足令臣等感佩涕零!食与不食,皆沐天恩!」
其中一部分人的确不以为意,官家今日所尝卤味,他们早已享用过,而官家无缘品尝的美食,他们也已大快朵颐。
但席间也有许多不曾光顾吴记者,遂有人应道:「臣等日后自往吴记品尝便是!」
赵祯微微一笑,冷不丁问欧阳修:「永叔啊,朕欲宣召这位吴掌柜入宫,卿以为如何?」
欧阳修心头一跳,满腹狐疑,不知官家为何点名问自己。
遂含糊应道:「能蒙天眷,实乃吴掌柜之幸。」
赵祯笑意更深:「可朕听闻,卿乃吴记常客,更亲题匾额相赠。你当真乐见其入宫掌灶?」
欧阳修心下恍然,面色却不改,从容作答:「此事非关臣意,实取决于吴掌柜。若其有意应召,臣自然乐见其成。「
「若其不愿呢?」
「陛下乃仁君圣主,德比尧舜,自不会强召良民。」
好个欧阳永叔!竟拿这话来堵朕!
赵祯暗自腹诽,复问:「朕倒有些好奇,卿与那吴掌柜究竟有何渊源?堂堂翰林学士,何故屈尊为市井庖人题匾?「
欧阳修坦诚道:「六月间,吴掌柜为臣操持过一席寿宴,要价甚廉,而肴馔极丰。臣不愿平白受惠,故以匾额回赠。「
「只怕不丰盛,滋味亦必绝佳罢?「
「或当不得绝』字。尚食局二百御厨,个个身怀绝技,官家所用膳食,方为至味珍馐。」
赵祯不置可否,环视群臣,切入正题:「永叔所料不差,这位吴掌柜的确无意应召。」
欧阳修、富弼等人闻言,皆暗暗松一口气。
赵祯却话锋一转道:「其言宫中幽闭,恐碍庖艺精进。故而,朕欲破一回例,准其句休、节假出宫,诸卿以为如何?「
欧阳修下意识便要起身谏阻,好在是忍住了。官家已知他吴记常客,此时劝谏,难免有出于私心之嫌。
一个欧阳修坐下,却有十数个朝臣站了起来,谏阻道:「万万不可!皇宫重地,出入自有法度!御厨乃侍奉陛下之要职,若使其频频出入宫禁,一则恐生懈怠,二则易惹非议,三则不便管理,四则——」
众人你一言我一句,一口气数出十七八条不当之处。
这下不仅赵祯,连欧阳修都有点傻眼:我分明只求富彦国、文宽夫等数公仗义执言,何来这许多助力?
众臣目光交错,眼底掠过一丝心照不宣的笑意,原来在座皆是同道中人!
赵祯本欲借宴饮之机,与众卿商定此事。
召一御厨,本是微末小事,不料竞激起如此强烈的反对!
赵祯不愿因这点小事而争执,见此阵仗,只得作罢:「朕不过随口一提,诸卿何必如此?且坐,饮酒,吃菜!」
宣召吴掌柜入宫之事,难成矣。
罢罢罢!
他举箸夹起面前御膳,仍是这些熟悉滋味,纵使精烹细调,架不住回回宴饮都吃,早便腻了。
想起吴记食单上那些令人耳目一新的菜名,又念及其有推陈出新之能,此等庖厨方为尚食最佳人选,惜哉!
赵祯心中暗叹:真想尝一尝吴记的招牌菜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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