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非前两年国库吃紧,薛明纶早就做完了这件事,而去年薛淮在扬州从那些贪官污吏和豪族手中抄得近千万两,天子便将此事重新提上日程,并且交给沈望负责。
沈望并未强行劝谏,这就是天子欣赏他的地方——清流直臣也要懂得轻重,朕为这个国家操劳半生,在知天命的年纪修个园子有何不可?
君臣二人谈完之后,天子饮了一口茶,悠然道:“沈卿,现今漕运状况如何?和往年相比是否还算通畅?”
在大燕百余年的历史上,漕运衙门的权责发生过几次变动,最初漕衙总督统管漕运与河道,后来又兼巡抚淮扬八府,但是总督权柄在先帝朝遭到削弱,先是剥离了巡抚之权,又将河道管理权移交给工部都水司。
而今漕衙总督的权力范围包括漕粮征收督运、漕船建造调配、专断涉漕案件、漕渠水段疏浚和运河商税征收。
简单而言,千里运河形成漕督管运、工部管河的模式,根源在于以漕立国、以河维漕的制衡之道。
沈望稍稍整理思绪,恭敬地回道:“禀陛下,运河沟通南北乃国朝命脉,现有蒋总督统管漕运,又有沿河各府州县协力,大体通畅,粮秣物资运转如常。”
“大体如常……”
天子品出沈望的言外之意,不禁陷入沉思之中。
若说盐政是大燕江山的血脉,漕运便是社稷的根骨,通过千里运河北上的漕粮和物资堪称王朝的命脉,不仅承担着整个京畿地区的耗用,更是九边军镇将士们的保障。
时人有言“漕为国家命脉所关。三月不至则君相忧,六月不至则都人啼”,可见漕运的重要性。
天子当然知道漕运积弊甚重,腐败成风、层层盘剥、走私盛行、损耗惊人,如是种种不难分辨,问题在于目前看来,至少漕运还能保证明面上的稳定,一如薛明纶被罢官之前的工部——无论如何,这个衙门能够维持正常的运转。
如果不是前几年朝廷愈发困顿,就算沈望能力远胜薛明纶,天子亦不会让他去查工部。
说到底,天子不喜欢下面的臣子总是给他找麻烦,倘若需要他事必躬亲,朝廷还养这么多官员作甚?
再者,漕运积弊若是那么容易解决,天子何需沈望的暗示?
正因为这件事牵一发而动全身,关系八省数百万漕工民夫的生计,更关乎京城中枢和九边军镇的稳定,天子才不想擅动漕运。
一念及此,天子平静地转移话题道:“沈卿如何看待薛淮和黄冲推行的盐政改革?”
“臣有所耳闻。”
沈望没有急切地进言劝谏,沉稳地说道:“两淮盐政改革整合盐商力量,规范盐务,剔除中饱私囊之弊,不仅盐税增收,更减轻了盐商负担,商民皆感念陛下恩典,此乃陛下体恤万民、善用能臣之明证。倘若将两淮盐运司的经验推广至天下各处盐司,想来定能极大充盈国库,一扫往日之沉疴,达到以点破面的效果。”
天子忽然淡淡一笑,目光满含深意。
这个沈瞻星确实和以往那些自诩清正实则迂腐的文臣不同。
“以点破面?”
天子徐徐道:“沈卿这是在暗示朕?”
沈望垂首道:“臣岂敢。”
天子抬手轻轻敲着桌面,再度沉吟不语。
沈望那番话的潜台词其实很清楚,既然盐政改革可以先在扬州试点,待其收到成效再推行各地,那么漕运是否也能比照此例?
在千里运河之上选择一处进行改革,这样既不会引起庙堂诸公的强烈反对,又不至于影响国朝命脉,可以在一定程度上降低阻力。
“这件事容朕再思量一二。”
天子看向沈望,神情略显复杂地说道:“沈卿入阁之后,继续兼理工部一段时日,等西苑竣工再行定夺。”
沈望面色如常,躬身行礼道:“臣遵旨。”
走出御书房,行走在巍峨大气的皇宫之中,沈望目不斜视步伐沉稳。
一直到离开皇宫,登上马车之前,他才扭头看了一眼宛如巨兽蛰伏的皇城,双眼微微眯了起来。
天子今日的反应在他的预料之中,即便他进言的方式足够委婉且顾全大局,但是依旧没有得到一个明确的答复。
“呼……”
沈望轻舒一口气,低头进入车厢,肩头略显沉重,但是脊背并未被压弯。